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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地(53)

“唉哟!您就骗您自个儿吧。”赫蒂太太叹了口气,“但凡心里头受的伤,哪有不是情伤的?黑鸦是个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坏东西,伤透了您的心,这您总不能反驳我吧?”

这是真的,她说得完全没错。阿加佩呆呆地窝在床上,嘴角还沾着一点蜜橄榄酱,他心里清楚一件事:自己此刻双眼无神,衣衫不整,头发油腻的模样,肯定邋遢得要命。

他心里还清楚另一件事:为着自己的缘故,主教这几天的脾气加倍暴躁,他吃饭的频率从一天五顿提高到一天七顿,让塞维利亚宫东角的厨房忙得连滚带爬,被他痛骂的人同样加倍变多。毕竟,计划无端被搁置了好几天,按照主教那种要把一切牢牢握在掌心里的强硬性格,这一定比杀了他还难受。

然而在更深的心底,阿加佩深知,自己没有力气了。这几天来,他哭得就像火山爆发,就像再没有明天,也看不到未来了一样。他不是要把黑鸦的行径与当日的在岛上的噩梦相比较,可事实摆在眼前——过去几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更好的人,杰拉德的残忍暴行同时被时间冲刷得模糊了许多,这便显得他此时遭受的痛苦格外鲜明,一下就从心灵上击垮了他。

斯科特,他咬紧牙关,觉得自己又要流泪了。

我这辈子就是跟斯科特人纠缠不清……

“敲敲,敲敲,莉莉向兔子洞传话,”莉莉站在床边,轻轻拍拍他的毛毯茧,“请问,我能进去吗?”

“兔子洞”是他们常用的暗语,如果莉莉心情不好了,她就会钻进属于她的兔子洞,一般是床上靠着墙的一角,再用毛毯造一个窝,家里人要找她说话,就要先礼貌且郑重地问候“兔子小姐”,再敲敲这个窝的外壳。当然了,家里的所有人都在她小小的童话王国里占有一席之地,阿加佩是“兔子爸爸”,女管家是“鹅太太”,黑鸦的话,自然就是“乌鸦先生”了。

看起来,眼下他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兔子洞。

阿加佩深吸一口气,他急忙打开毛毯,让女儿钻进来。

“……是的!是的,快请进吧,兔子小姐。”

莉莉咯咯笑着往里钻,她像只热乎乎的皮实小狗,一下就驱散了阿加佩身上的寒冷。

他忍不住紧紧地抱着女儿,将下巴抵在她蓬松的黑卷发上。

莉莉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压低声音,喊道:“爸爸。”

“嗯?”

“黑鸦叔叔是坏人吗?”

阿加佩哽了一下,他跟着压低声音,回答道:“是啊,甜心,我不想这么说,但他确实是一个……很不好的人。”

“为什么呢?”莉莉问,“他没有伤害我们,对我也很好。哦,不对,他要走的那个月,他对我很不好,他老是盯着我看,就像我盯着外面的小瓢虫一样。”

“不要抓小瓢虫。”阿加佩叹了口气,“是的,是的,你说得对。尽管他还没做出什么有害于我们的举动,可大人的世界就是这么复杂。他……下次他再见到我们的时候,可能会伤害我们,可能不会,但无论如何,他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朋友了。”

“永远不再?”

“……可能就是永远不再。”

“我不喜欢‘可能’,”莉莉噘嘴抱怨,“它给我的感觉不好。”

沉默蔓延了片刻,莉莉悄悄地问:“这就是说,我再也看不到乌鸦先生了吗?”

阿加佩鼻子发酸,他抑制着不稳的呼吸声,点点头:“我……我很遗憾,亲爱的,我想你说得没错。”

“噢,”莉莉轻声说,“噢,好的。”

“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甜心,你还有我,还有赫蒂太太。”阿加佩不想让她消沉太久,再亲了亲她,“抛开那个坏蛋的‘可能’,你永远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最重要的宝贝,这一点是绝对确定的,不是吗?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你。”

“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抢走爸爸。”莉莉嘟哝道,“谁敢这么做,我就要狠狠踹他的屁股。”

阿加佩笑了起来,这么多天,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露出笑脸。

“天啊,看在兔子洞的面子上,别那么野蛮吧,”末了,他用自己的额头碰碰莉莉的额头,“这样会吓坏别人的。”

是时候爬该起来了,他想,丁香很快就要移栽,人总不能一直沉浸在痛苦里,这对理想并无益处,对未来更是一点用都没有。要工作,要动起来,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保护莉莉。

而这同样是他和主教交换的条件之一。

“好!现在让我们起床,兔子小姐。”擦着红肿的眼皮,阿加佩微笑着说,“新的一天要开始了,我不能再垂头丧气下去了。”

随着他的行动,莉莉跟着举起双手,快活地大声说道:“好的!”

·

一望无际的海面,浪花泛着碎云般雪白的泡沫,数艘单桅的科格大船缓缓起伏,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长圆的玻璃瓶,怀揣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野望和梦想,漫无目的地漂泊在洋流中。

约翰抬起眼睛,昏暗的船舱中,他偷偷地望向前方,这队人里最领头的位置,正坐着一个低着头,正用小凿刀心不在焉地,一下一下刻着什么的黑发男人。

他高大得惊人,也消瘦得惊人,不知是不是狭小的船舱加深了这种反差,看到他微微佝偻着身子,阴沉不语的模样,约翰下意识地想起了许多乡野间的可怕传说,想起了那些主妇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恐怖故事。他就像午夜游荡的林鬼,光露出一个背影,就能把整支军队吓得仓皇逃窜,哪怕跨越狄奥多西城墙那样的天堑也在所不惜。

约翰是个细手细脚的小个子,出于男子汉的胆气,他暗暗将自己同眼前这位“千眼乌鸦”对比了一番,但最终,他只能得出一个叫人沮丧的结论:要是动起真格,他只怕还没出手,就已经害怕得跪在地上求饶了。

因此,他愤愤不平地安慰着自己,自己起码有一张完好无损的脸,即使长时间的监牢使他的肤色变得黯淡苍白,可这毕竟是一张好脸,路过集市,总不至于给吓得人晕倒过去。

不过,约翰悄悄端详黑发男人的侧面,假如没有那些沟沟壑壑的骇人伤疤,他说不定还真是个美男子,一整个君士坦丁堡的少女妇人都会为他倾倒……可惜,世上总没有这样的好事,能叫一个毁容的人再度英俊起来。

想到这里,他又沾沾自喜起来。

这时候,黑发男人忽然抬头,用他那双冰冷的,阴郁的眼睛与约翰对视。约翰浑身一颤,跟被火舌燎了一样,惊得他差点滚到一边。

“看什么,孩子?”

他的声音也如同从某种深邃的,幽暗的地方传出来的,活像恶魔的低语。

船舱里其余的人都不敢说话,沉默仿佛死水,唯有约翰在这样威胁般的询问中发起抖来,结结巴巴地想了一个最值得人同情,最合理无害的回答:“我,我……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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