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针对他的计划。
这一刻,黑鸦心中充斥着懊悔、庆幸、愤怒和杀意,诸多情绪在他的脑海里混杂酝酿。
假如阿加佩没有临时离开小楼,后果必定不堪设想,因为法国王室确实是个幌子,夏佐的目的地就是摩鹿加。试问,还有什么觐见的礼物,能比一个对香料如数家珍,更被传言能够种植香料的专家首级更加出色,更能激起狮心夫人的注意和青睐?
反过来看,自己的行动却需要等待太漫长的时间,才能在帕维亚的海上令其毙命……大意啊,太大意了!为什么浪费时间去勾心斗角,玩弄对手的智商?他早该杀了那只豺狼!
身后忽然传来破空风声,黑鸦当机立断,将莉莉向前推了一把:“跑!什么都不要管,冲出那扇门!”
“黑鸦叔叔!”莉莉回过头,惊骇地看见了一个陌生女人,就像一只不惧火的蝾螈,在燃烧的房梁上对黑鸦发动了袭击。她不再犹豫,这一刻,某种天生的、审时度势的冷静在她身上得以显现,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留在这里不会给黑鸦带去丝毫便利,于是她立刻连滚带爬地往前跑,她能尽快离开,就是对黑鸦最大的帮助。
黑鸦一手攫住了滚烫的利刃,血液溅在空气中,立即发出焦灼的滋滋声,他面不改色,只有扭曲的面容昭告他存着多么暴虐的杀机。死士被他一把拽下,以无可匹敌的力量猛掼在地上,他死死按着袭击者的头颅,四周都是坍塌坠落的巨响。
“去地狱里找你的主子吧!”他粗砺地大笑,“七天后,他名贵的香料就会在帕维亚的外海上流通!”
死士剧烈挣扎,火焰吞噬着她头骨上的皮肉,黑鸦调转刀尖,一刀捅进了她的后颈。
结束了,一切仅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
熊熊烈焰噼啪有声,黑鸦将武器丢在死相凄惨的尸首旁边,转身就往外疾跑,但残疾的腿极大的拖慢了他的速度,就在他快要逃出火门的时候,一根支撑不住的巨大木梁从上方脱落,重重砸在他的后背上,将他掩埋在一片火烤的地狱中。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见阿加佩惊惶的呼号,他大叫他的名字,含泪喊道:“不、不!”
·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他感到异样的松快,犹如在云端上飞行。
这是哪里?
莫非,我上了天堂吗?
他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这是个值得一哂的笑话。潜意识里,他为这个愚蠢且幼稚的想法笑了很久,可意识反馈到身体上,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勉力从嗓子眼里哼出一丝沙哑的气音。
“……醒了?他醒了!”
出什么事了?他狐疑地思索起来,我这是在哪里?
“天上的圣灵,您昏迷了整整七天啊!”旁边的人急切开口,语气中带着一股熟稔的热情,“这段时间里,是您的主人一直在守着照顾您,我得说他真是个好人,一个高尚的人!”
……主人?
这个人还在说话,絮絮叨叨地说话:“不过,您也算舍生忘死,救下了主人家的小姐。哈!您说这多有趣啊,您根本没有坊间传闻得那么可怕,一个肯牺牲性命去救孩子的人,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坏人。您这是做了件大善事,天主一定会……”
这时候,他倒是真切地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上了天堂,或者下到地狱了。这世间除了永生的天使和恶孽的邪魔,还有谁胆敢充作他的主人?
赫蒂推开门,看到醒来的男人,急忙跑去叫阿加佩,头痛欲裂中,黑鸦冷冷地盯着这个粗鄙的乡下妇人,目光一点点在虚空中凝聚。
阿加佩推开旅馆的门,这些天来,他悉心地照顾着一位卧床不起的病人,不由显得面颊憔悴,衬衫来不及换下,袖口还沾着汤药的污点,但当他看到黑鸦的时候,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仍然比什么都要夺目。
他惊喜地叫道:“老天爷啊,你总算醒了!”
阿加佩快步上前,要与他说话,可就在他与躺在床上的人对视时,却发现黑鸦的神情似乎有点古怪。
不,不止是有点古怪。
——男人面露困惑,他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地仔细打量阿加佩,沉默几乎冻结了房间。一开始,他像是不认得他了,而后却忽然震惊地睁大眼睛:一种失措的慌乱,一种阴冷的、鄙薄的东西,一种意想不到的骇然,纷纷自他的前额一掠而过。
他的薄唇微微蠕动,嘶哑吃力地吐出几个字:“你,你……是你?”
第21章
阿加佩本能地感觉到不对。
“黑鸦?”他迟疑地唤道,“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黑鸦费力地伸出手肘,想要支撑着坐起来,阿加佩急忙走过去,塞了一个软垫在他身下,好让他坐得舒服一点。
“……这是什么名字?”他咳了几声,又清了清喉咙,眉头紧紧皱着,好像不大能适应他现在的声音一样,“我的嗓子怎么了?”
阿加佩怔忪地望着他,声带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塞住了,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他恢复记忆了……而且好像根本就不记得作为黑鸦时发生的一切,现在他看周围的眼光,包括看着自己的时候,都是如出一辙的冰冷。
这毫无温度的态度刺得阿加佩心头发凉,手也不由自主地僵在半空中。
“你……您想起过去的事了吗?”他收回欲扶的手掌,按捺下心中愈发高悬的失落感,坐在床边轻声道,“不是我叫您黑鸦,是您这么称呼自己的。”
黑鸦按住自己的喉结,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嘶哑地固执发问:“所以,我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阿加佩沉默片刻,回答道:“在喝了大量海水后,又经历了长时间的淡水缺乏,医生说,是海里的盐烧坏了您的喉咙。”
似乎是觉得他说的话毫无根据,黑鸦的嘴角不由勾出一个嗤笑的雏形,但那笑过早地凝固了,他的瞳孔忽然剧烈颤抖,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对面色泽发黄的墙壁。他陷在一场发生在久远之前的往事里,连呼吸都急促起来,种种纷杂的神色快速消逝在他的脸上。
他在害怕,阿加佩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他在痛苦,在惊惧……他的世界在飞快地崩塌。
黑鸦慢慢抬起胳膊,他仔细端详着它们,端详着那双疤痕累累,因为失去了掌纹指纹而显得光秃秃的手。他翻来覆去地看,仿佛那是什么他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一团蠕动在一起的奇异毒虫。
他的神情中充满不可思议的憎恶,蓦地,他一下按住自己的脸,在上面胡乱摸索了几下,然后呆住了。
血腥的陈旧记忆正在逐渐复苏,他一动不动地凝固在那里,活像一尊浇灌后冷却的铜像。
阿加佩咽了咽嗓子:“您……”
“……镜子。”黑鸦轻声说,“给我镜子。”
阿加佩被他吓到了,他连忙站起来,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斟酌着柔声哄劝:“我觉得,您现在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