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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地(19)

但是,对于一个热爱园艺的人来说,能够偷偷冲破摩鹿加的垄断与封锁,亲手培植起一棵珍稀的丁香树,做到同一时代中还没有人能做到的壮举——这一行动的诱惑力究竟有多强,也就不言而喻了。

带着一点报复得逞的兴奋,阿加佩没犹豫多长时间,就答应了黑鸦的提议。他们在花园的一角开辟了一处隐秘的空间,掩藏在郁郁葱葱的花木间,谁也看不出什么端倪,阿加佩就用这个地方来种植丁香,他下定决心,非要把斯科特的秘密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可。

“丁香要用肉质坚硬的种子,种下去的时候,泥土的厚度不要超过一个指节,”黑鸦蹲在地上,毫不藏私,手把手地教他,“它们喜欢温暖潮湿的环境,以及肥沃的土壤,但人工浇的水也不要太多,超过一定的量,成年丁香的香气就会大大减少。”

他教得认真,阿加佩学得也认真,一丝不苟地在花畦间做着笔记。

“大概二十天之后,健康的种子就会出苗,九十天以后,它就会长出三到四片叶子。”黑鸦低声说,他的手指沾满泥土,声音和缓且温柔,“每到这个时候,总是丁香苗折损率最高的时候,因为我们得把它们移栽到准备好的苗圃里。这个过程当中,十株幼苗只能活四株。”

阿加佩感慨:“这么困难……”

“已经很不错了,”黑鸦微笑起来,面上的伤疤扭曲地折进嘴角,“没有这些关键诀窍,哪怕是最资深的老花农,想破头也不知道丁香是怎么种的。”

他们一同做了防止家鼠和睡鼠啃咬的铁丝网,搭建了小小的遮阳篷,方便随时调整阳光照射的角度。当然,在照料丁香的同时,黑鸦的经营也渐渐有了收获。

那些小乞丐、摊贩的孩子,以及水手们一夜情留下来的,被当地人称之为“海上遗孤“的流浪儿们,也很熟悉这个会给自己糖吃的高大壮汉了。他们蹦蹦跳跳,在大街小巷、船与船之间穿梭,为他带去源源不断的消息,或真或假的流言。这些流浪儿并不信任衣着光鲜的老爷,却十分亲近这个被过往扭曲至此的男人,在流浪儿眼里,黑鸦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同类,和他们一样堕落,可悲。

他们是辛勤结网的小蜘蛛,将情报织成一张大网,而网中央坐落的,就是这只目光锐利,沉默如山的黑乌鸦。

这天,黑鸦披着日落的霞光回到小楼,他比以往回来的都要早。阿加佩正在楼上替教士抄信,赫蒂在厨房忙碌,楼下只有莉莉,她看见黑鸦回来,于是高兴地笑了起来,歪歪扭扭地走到他跟前,一把攥住他的衣角。

黑鸦的目光比晚霞还要温柔,他也笑了,但还是把脸转到一边,害怕自己过于丑陋恐怖的样貌会吓到孩子。

莉莉根本就不怕他,她咯咯直笑,还以为眼前的叔叔是在跟她玩什么游戏。他往哪边转头,她就扒到哪边去看他,反正非要和他的眼神对上不可。到最后,黑鸦也被这固执的小人搞得无奈了,他蹲下身体,犹豫了半天,才把莉莉抱进怀里。

“胆大的小百合花,你也不害怕我,是不是?”他柔声问道,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亮闪闪的小银币,将它们如泉水般流泄进莉莉的小手中,“看,好看吗?”

这时候,听见动静的阿加佩也从楼上下来,刚好看见这一幕,他讶然地问:“您从哪里得来的这些?”

黑鸦抬起头,一看是他,急忙小心地将莉莉放在地上,同时拿出一小牛皮囊的钱币,双手奉给阿加佩。

“大人,这是我赚来的钱,只是定金。”

阿加佩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明白这鼓鼓的钱袋来之不易,也不愿怀疑黑鸦的品行,他往后退了退,不肯收下。

“您既没有出海航行,也没有经商买卖,您是怎么做到的?”

黑鸦脸上期盼的笑容微微僵滞,他仍然举着钱袋,低落地问:“大人,您也觉得这钱来路不正吗?”

“天主啊,不!”阿加佩急忙张开双手,“难道我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吗?难道凭借一个人的美丑、高低与贵贱,我就能断定他全部的言行吗?相信我,朋友,我比您更清楚,一位英俊的绅士也可能是披着人皮的魔鬼,人的高尚全然不能与外貌挂钩。”

听见他这样说,黑鸦不禁高兴地微笑了起来。他回答道:“那么,回答您的问题,大人。出海确实是最为暴利的活计,但计算成本,知晓天时,如何在大风浪中平稳行驶到目的地……这些完全依靠经验的事项,是许多人为之苦恼,并愿意花大价钱解决的。”

“您做了某位船长的航海顾问吗?”阿加佩好奇地问道。

“不是某一位,而是价高者得,大人。”黑鸦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其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星渴望被夸奖的炫耀之意,“除此之外,辨别珍稀货物的真伪,目的地的治安官又有何喜好禁忌,当地的税收变化是多少,在什么时机抛售,抛售到哪里,能将利润最大化回收……”

阿加佩大为惊讶,听他继续往下说道:“上了岸之后,你的竞争对手都有谁,他们分别又有什么优势,什么劣势——这些都是和货物本身一样重要的东西,大人。”

阿加佩望着他的眼睛,好半天没找到自己的声音。

“您……”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十分笨拙,像一条嘴唇开开合合的鱼,“您恢复记忆了?”

黑鸦恳切地摇头:“没有,大人。我的头还是很疼,但这些事就像铭刻在我骨头里一样清晰。”

看阿加佩还愣着,他又将钱袋往前推了推,“收下吧,大人,我说过,要赚钱回报您的。”

阿加佩回过神来,断然推拒了它。

“不,我不能要。”他说,“听我说,这是您的钱,您得自己留着。”

黑鸦怔住了,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他心头骤然涌上巨大的失落,仿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的面庞发白,连带着嘴唇都是白的,衬得满脸伤疤更加刺目狰狞。他苦涩地发问:“为什么,大人?”

您为什么不肯要我的钱?

“因为您比我更需要它。“阿加佩说,“您身世成迷,又没了记忆,世上没有一个亲人能在这时候帮助您。金钱多么重要,您完全应该留下它,等以后找回自己的朋友和家人……”

“不。“然而,他还没说完,黑鸦就浑身发抖,打断了他的话,“不,大人。”

他固执地将钱币塞进主人的掌心,咬着牙说:“我不需要记忆也能活下去,但如果您不要我,我宁愿叫人打死、折磨死,然后在海里头永远沉着,沉到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他说完这句话,然后就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这栋房子。

第14章

“您要去哪儿?”阿加佩急忙大声发问,正当他想要追上去的时候,赫蒂出现了。女管家一直在暗处旁听他们的谈话,这时候,她不得不充当一类理智的化身,拦在神秘而狂热的奴隶,以及她糊里糊涂的雇主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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