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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地(13)

小楼的花园里慢慢长起一排排毛茸茸的花茎,窗户外面,时不时飘荡起发酵的面包甜香,像笼罩着屋檐的松软云朵。

第三年的春天,阿加佩在这座愈发繁荣的海滨城镇中漫步。

他不会忘记莉莉,他头发乌黑,眼珠也乌黑的小公主,最喜欢吃从更南方的国度运来的火梅,此刻正在家中用期盼的眼神等着他。

海港永远有最新鲜的鱼肉和各地运输来的特产水果,富有经验的船商会用重盐与桂皮油、百里香混酿的香料酒腌制羊肉和鸡肉,当然,这样的食品并非人人都吃得起。漫长的愈合过程中,阿加佩不得不远离这些珍贵的芬芳的造物,哪怕闻到一点,都会令他产生不适的呕吐感。他永远不会忘记它们大部分来自哪里——摩鹿加,香料群岛,魔鬼的属地。

因祸得福,他锻炼出一手很好的厨艺。他擅长用鱼肉和粟米烹调一种很香滑的浓汤,利用蜂蜜、松仁和干果,也能烤出馨甜的小麦粉馅饼,当然,他做的最出色的,当属流淌着甜美糖浆的苹果酱馅饼。这些足够将莉莉养成一个健壮,爱笑的孩子。

阿加佩加快了步伐,拘谨而羞涩地应对邻居的招呼,多年在岛上的经历,让他现在都无法完全融入正常人的社交生活。当他低头路过热闹的集市时,忽然听见了鞭稍清脆击打空气的声音,以及人群的哄笑和欢闹。

这声音唤醒了他某部分深埋心底的回忆,令他不由浑身一颤,下意识往喧哗处中望去。

“请问,这里出什么事了?”他叫住过往的年轻船员。

他今年已经有二十一岁,身材高挑且细瘦,穿着整洁的衣物。阿加佩的棕发温柔,皮肤白皙,双目如大海般湛蓝澄净。他亲自育有一个孩子——这难以启齿的身份,同时为他带来了难以启齿的秘密,导致他出门时不得不用绷带勒住胸部,防止它们会突然打湿自己的衬衣。

不知为何,脏兮兮的年轻船员竟有些脸红。

“回答您的问题,好先生,这不过是个该死的丑鬼罢了!”他磕磕绊绊地大声嚷道,“我们好心的船长在海上把他捞起来,简直比捞一头死猪还要沉。可这个家伙发了狂犬病,在海上打伤了好几个兄弟。船长不想杀人,只好把他拉到这里贱卖哩!”

阿加佩的心中不由一动,这经历相仿的陌生人,仿佛令他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如果你们要赶他走,”他问,“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第9章

第一眼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阿加佩着实吃了一惊。

他的身材应当十分高大——倘若他还能恢复的话。男人不仅枯瘦,身上也遍布拷打烙印的伤痕,那些创伤并未受过处理养护,以致结痂掉落之后,疤痕疙瘩就像一群凸起虬结的蛇,狂乱地在皮肤上扭动。

他的小腹同样深深凹陷进去,仅靠一层薄薄的皮肉支撑起他的骨架。阿加佩看得出来,那是长时间的饥饿与缺水造成的结果,他曾经在岛上看见奴隶主用这一招对付不听话的奴隶。

“那是你们打出来的伤吗?”他不忍地问年轻船员。

年轻船员急忙洗刷自己的清白:“哪能哩,我的好先生!我们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副样子啦!没怎么给他吃饭倒是真的,可他这么大的个头,在海上也养不起啊!”

“你们在海上待了多久?”阿加佩又问。

对方回答:“三个月,先生,这还算短的航程了!”

三个月,阿加佩不禁心生恻隐。如果这个人没有强壮的身体做依靠,恐怕现在早成一具干尸了。

他忍住不适,细细观察面前的“货物”。只见男人的脖子上捆着破旧的皮项圈,后颈拴着一根铁链,叫卖的船员劈手一拽,他便被迫恍惚地抬起脸。

这下,阿加佩更是震惊。男人的整张脸都布满了扭曲的刀痕与不知名的锐器划伤,其中最长的一道,甚至从他左脸的太阳穴一直劈开到右脸的唇角,这彻底摧毁了他的容貌。当他无光的漆黑双眼,穿过同样湿漉脏污的黑发看向前方时,那模样,简直像极了透过深渊凝视人间的魔鬼。

那个瞬间,阿加佩心中生出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这个可怜人,不会也是从岛上逃出来的奴隶吧?

栓住他的船员还在滔滔不绝地向过往的行人吹嘘他的货物,一会说这个男人是遥远东方放逐来此的异域王子,一会说这是斗兽场上潜逃的常胜勇士……围观的人嘘声不断,阿加佩打断了他的话,询问道:“如果我要买下他,需要多少钱?”

“最好是拿东西换,先生,”带他来的船员急忙说,“您知道的,船舶居无定所——”

他用了一个稍显文绉绉的词,急忙咳了两声:“本地货币,在别的地方可能不太管用哩。”

阿加佩还在犹豫,他看见男人混浊的瞳孔,正浑浑噩噩地扫过热哄哄的人群。

这个人就快要死了,或许在明天,或许在今晚。如果没有人买下一个低贱的,毁容的奴隶,那么他很快就会被抛弃。一块重石头,连着这具伤痕累累的骸骨一起,无边的大海便是他最后的坟墓。

他下定了决心。

“……这个人我买了,给他喝点水,我去拿赎金。”

阿加佩再赶回来的时候,手里只提了一个小小的麻布包。

“这是什么,先生?”水手们好奇地围拢上来,好奇心压过了对无关紧要的奴隶的在意,他们只想知道,眼前的人愿意用什么东西做交换。

“虽然不是产自……摩鹿加,”阿加佩吸了一口气,含混地掠过了这个名字,“但也是巴拉马尔最负盛名的黑胡椒,重约七盎司。我知道有奴隶用胡椒自赎的先例,这个够了吗?”

长久且震惊的沉默,船员们面面相觑,无声的交流正通过眼神传递,片刻后,才有一名领头的水手郑重点头:“这就足够了,并且大大超过我们应得的回报。”

“多谢您仁慈的好心肠,先生!”先前那名船员喊道,“愿天主保佑您!”

阿加佩手中牵着一条细铁链,他低头看着那个男人,男人也睁着混茫的黑色瞳孔回看他,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好像给自己找了个麻烦事。

老艾登带给他的香料已经被他趁机脱手了,留下的,就是这个浑身血污的男人。

现在该怎么办,把他带回家吗?

阿加佩试探着询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虚弱地张了张皲裂灰白的嘴唇,透过他露出来的口腔,阿加佩骇然发现,因为长时间的缺水,他的舌头已经完全肿胀了起来,甚至堵住了喉咙。

他倒吸一口气,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急忙请求年轻船员帮他把这个男人扛到家里。等到船员将他放在门厅前时,这个男人已经全身高热,完全不会动弹了,绕是如此,他依旧勉力睁开眼睛,透过肿成一条缝的眼皮固执地瞪视外界。

“恕我直言,好先生。”水手操着口音严重的方言说,“我们船长说过,这大个子实在很不一般,如果他伤好了,说不定会变成混世魔王一样的人物哩,您的小楼干净得就像教堂,还是不要让这样的人糟蹋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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