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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地(111)

现在阿加佩真的回来了,衣锦还乡,带着他的爵位和荣光。神父在惊喜之余,又忍不住想到自己是打败了胡安·丰塞卡,那个不够虔诚的,自己所看不起的权臣,心里便更加自得。

原先那栋小楼早就荒废了,阿加佩因此买下了神父隔壁一户人家的宅邸,然后将围墙拆掉,再打通两家的花园,使之连在一起。再度回到他的家园,他的憩息之地,他只觉得安心而宁静,像久久离开大地的植物,终于再度将根须扎进土壤当中。

每当夕阳西下,夜幕低垂,他就与老神父坐在摇曳的灯火下,详细地与他谈论起西班牙宫廷发生的那些事。他对他的老师说起伊莎贝拉皇后,说起卡斯蒂利亚议会的大臣们,也说起布尔戈斯的主教,胡安·丰塞卡。阿加佩明白,在虔诚与否的问题上,神父与主教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可他仍然要让自己的老师知道,主教是他的恩人,在他心里,胡安·丰塞卡同样是另一个没有血缘的父亲。

神父只是点点头,承认了这点。倘若在过去的十年里,都是丰塞卡在为他的学生提供帮助与庇护,那他也没什么好挑刺的。

到了清晨,阿加佩就早早起床,熟练地规划起花园的土地。

哪里种豆子,哪里种草莓,哪里填上香草,哪里栽植百合、玫瑰、风信子和满天星,哪里安置蜂房……他高高兴兴地安排着一切。在塞维利亚宫,连花园里种什么都得暗合着政治意义,如今终于可以抛开繁文缛节的桎梏,阿加佩也像是重新活过来了。

赫蒂太太聘请了几个新的佣人,现在,她可是这个家里货真价实的掌权人,在家务与财政方面说一不二,拥有女王一般的权威。她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将两栋房屋改装成焕然一新的样子,这实在比得到金山银山还叫她快活。

渴望得到赏识的人群蜂拥而至,方圆数十里的家具商,金银匠和雕刻家都在阿加佩门前汇集了。女管家坐在他们中间发号施令,威严地挥着手,腰间金库的钥匙叮当作响。

她牢牢记着家里人的喜好,又依着自身的审美,将运送来的家具、挂画与装饰品填充到合适的角落。很快,深棕色的地毯与奶油色墙纸互相映衬,胡桃木的桌椅与深绿色的珐琅花瓶搭配,显出郁郁葱葱的生机;墙壁上没有悬挂油画,更不安插兽首,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刺绣的干花艺术品,以及编织着花卉的哈勒姆挂毯。

书房,会客厅,储藏室,马厩……女管家只是粗略地复刻了一些塞维利亚贵族的宅院配置,立刻就在附近的城镇掀起了一场时尚风潮——谁要能在子爵家里喝一次下午茶,那收获的谈资,真是可以从今年吹嘘到明年啦!

莉莉也没有闲着,当然了,比起波澜诡谲、勾心斗角的塞维利亚宫,这座海滨小城肯定是不够她施展的。

自打阿加佩解开了社交禁令,允许外来的请柬寄到家中之后,总督的家人来过,地方治安官的妻女,以及名声很好的地主乡绅们都来过。恰巧近两年上层社会的潮流,是无论男女都以纤弱,雪白为美,莉莉不过与他们见了三面,就把总督那两个弱不禁风的儿子迷得晕过去好几次。

“他们再这样的话,我就要真的唆使他们去死了哦。”莉莉面无表情地说,“与其死在我们家,还不如早点在别的地方死了比较省事。”

……没关系!阿加佩在心里安慰自己,和真正的斯科特人一比,莉莉已经纯白无瑕到接近天使的程度了!

“我跟总督说清楚,好不好?”阿加佩哭笑不得,赶紧安抚女儿,“他的两个儿子再也不会出现在咱们家,也不会再见到你,怎么样?”

莉莉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

“算了!”她忽然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怂恿他们去前线参军呀,我倒要看看,这两个小鸡仔儿多久才能死在其他人的枪口下面呢?哈哈!”

阿加佩:“……”

莉莉爽朗地“哈哈”了两声,给他哈得脑门都出汗了。当天夜里,他就给总督写了信,要求对方家里的傻儿子再别过来了。

这事让莉莉知道后,不禁在背后哀怨地瞄了父亲好久,还是阿加佩答应给她买一条压满货舱的双桅大船,让她试着去投资经商,才算把她哄得眉开眼笑。

一家人的生活慢慢步入正轨,三个月后的一个午后,清晨才刚刚下过小雨,阳光慵懒地徜徉在潮湿的雨水坑里,映出些七彩的虹色。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影就骑着马走在路上,过往的行人无不停下脚步,惊讶地瞧着他。

这个男人披着黑衣,骑着黑马,头上的三角帽仿佛尖锐的鸟喙,还点缀着漆黑的乌鸦羽毛。无论无何,他高大,肃穆,沉默,像某种死亡的预兆,悄悄降临在人迹罕见的街头。然而,他同样是忐忑的,紧张的,人们看到他紧紧攥着缰绳,询问子爵的住处是否在招揽仆从时,话语似乎不能在他的嘴唇间流利地滚动,非要打两个磕,才能完整地吐露出来。

“是、是哩!”被他问到的人结结巴巴地回答,努力让自己的乡土口音不那么浓重,“子爵老爷最近是在招人,沿着街往前走,一直走到头,就到他家哩!”

男人轻声道了谢,马蹄声一路远去,被他问着的人还没回过神来,只是呆呆地盯着背影看。

门铃被敲响了,新来的女佣探出一个头,惊奇地瞧着这名高大而苍白的男子,目光中忍不住就带了几分畏惧。

“您……您是做什么的?”她鼓起勇气,大声问,“这里是子爵老爷的宅邸,不是可以随便进来的地方!”

但男人只是垂下头看着她,低声回答:“我来应聘这里的仆人。”

仆什么人?什么仆人?

女佣傻眼了,这时候,前厅的女管家听到动静,于是走出来看个究竟。当她看到男人的身影时,立刻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驱逐的话在嘴边转了又转,最后,她还是没能擅自下了决定,而是从花园里喊来了这栋房子真正的主人。

阿加佩穿着园艺用的围裙,戴着白色的头巾,手上,腿上全沾着脏兮兮的泥巴,但是他站在这里,就像国王面对他卑微的臣民,女佣分明看见,眼前这个一身黑的男人当即微弯下了腰,似乎无法承受一样。

周遭沉默许久,她才听见子爵开口。

“你想干什么?”子爵问。

男人无措地站在那里,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来回绞着自己的双手,他低着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沙哑地,没头没脑地汇报道:“我……我摧毁了那个地方,皇帝也答应我,一旦我完成复仇的目标,岛上所有的奴隶就能获得自由,在西班牙拥有一席之地……”

这番话的信息量太大了,女佣听得晕头转向。但她同时注意到,男人说完这些话之后,子爵冷若冰霜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他的眉心轻轻一动,犹如冰雪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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