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应许之地(11)

阿加佩困惑地,甚至可以说麻木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有干瘦如柴的胯骨格愣打颤,将木床板抖得不住碎响。

“你浪费了我船上大部分的药品、绷带,还有所有能用的清水……那混账起码往你肚子里射了个王国出来。不过,老艾登不想跟你计较,因为我是个正派人,我也有女儿。”船长瞪着他,双眼有如鸽子般机警,“所以在下一个港口,我会放你下去。自生自灭吧,小子,顺便向天父替我祈祷,你遇上了好心人。”

他说完后,便要起身离开。他知道,这孩子已经疯了,傻了,痴呆了,谁也不知道他具体遭受了什么——虽然就连傻瓜也能猜出点大概。圣母啊,他真要怜悯这个倒霉蛋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世上就是没有业报这种说法,作恶的人往往赚得盆满钵满,带着子孙后代都享福,而好人呢?那些清清白白的好人,能勉强填饱肚子,就已经算很不错了。

“煮点带荤腥的汤来,你们这群蠢蛋!”关上门,老船长就扯着嗓子叫唤起来,“都傻站着干什么,等着我抽你们是不是!”

船舶又在大海上漂荡了四天,船长倒是时不时去看看他的病人。老实讲,在所有试图跳海自杀的人里,阿加佩算得上十足幸运。除了那些难以启齿的撕裂伤之外,他既没有淹死,也没有被鲨鱼吃了,他失去意识不久后,就恰巧被一根断裂的船桅拦腰截住,因此,他掉下大海的代价只有一根断裂的锁骨,还有胸口大片看似严重的青黑淤伤。

船长端着一碗汤,鳕鱼块就像凝固的肥肉,在油腻的汤碗里上下起伏。

“小子,吃点东西吧,”他粗声粗气地说,“我救了你,可不是要看着你饿死在我船上的。”

阿加佩的脸色苍白,病恹恹,他的眼睛黯淡无光,愣愣地望着前方。

船长也忍不住叹气了,他放柔声音,拿出面对女儿的耐心,温和地说:“算啦,孩子,算了吧!我晓得命运对你的残酷,可是它也不曾怜悯过任何人啊!说实在的,我也见过不少不幸的人,他们有的家破人亡,有的困苦潦倒,有的家道中落,沦为乞丐,有罹患绝症,生不如死的挣扎了许多年,到头来还是敌不过死神的呼唤。或许有的人生在世上就是要受苦的,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活着啊!要活,拼了命地活,哪怕没有明天,也没有未来……不到最后一刻,谁能说生命不剩下一丝转机?孩子,你就回答我的问题,告诉我,你家里人呢?”

他这一番话掏心掏肺,长久的缄默之后,他的病人总算给了他点反应,微弱地摇了摇头。

“他们死了?失踪了?你是孤儿?”

阿加佩只是摇头。

“他们……不要你了?”

少年再次凝固,不动弹了。

“喔,”艾登低声说,“天父啊。”

事已至此,他已无话可说,正当他无奈地放下碗,想要转身离开,这时候,阿加佩却忽然发出了一丝气音。

“等……”

船长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他急忙回过头,看见少年吃力地张开手掌。海水早已泡发了他的肌肤,令他的掌心像死人一样惨白浮肿,可那上面居然镶着一枚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璀璨耀眼的珠宝,戒圈周边的皮肉近乎坏死,鼓胀着水泡般的黑紫色。

他的手哪怕在昏迷时也合得死死的,连强掰都掰不开,老艾登大吃一惊:“你疯啦,孩子?你不想要你的手了吗!”

阿加佩吃力地挪动手指,只是抠不动那牢固的戒指,是船长赶紧抽出刀子,转着圈地挑松,才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上撬下来的。

“给……你。”阿加佩嘶哑地说。

老艾登眉头紧锁,他端详着珠宝戒指,草草抹去泥沙脏污,顾不了别的,放在嘴里咬了一下,又对着窗口的光线仔细看了看。

“都是真货。铂金、蓝宝石、精湛工艺……这可不是一枚普通的戒指。”他的神情无比严肃,“过去在卡泽群岛,我见识过流亡的贵族拍卖他们的财物,一颗比这小一圈,成色还不如它的蓝宝石,就花了买家整整七十盎司黄金,少一分都不肯成交。你、你偷了它?”

“没有。”阿加佩厌倦地闭上眼睛,“他……给了我,我给你。”

老艾登愣了很久,久到阿加佩以为他会拒绝了,他才下定决心,将戒指握进掌心,郑重其事地说:“我会将你放在一个风和日丽,适宜养伤的地方,再加一张房契、以及我现在所能给出的所有现钱!你入股了,小子。”

阿加佩睁开眼,目光朦胧,瞧着这位船长。

“别垂头丧气的了,开始新生活吧,合伙人!“老艾登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我也要开始新生活了!”

第8章

露天的广场上,阳光冰冷刺眼,人声鼎沸,喧哗熙攘。

他打开双臂,袒露胸膛,未着寸缕,好像刚出生那天一样脆弱,暴露在所有批判、嘲笑、惊奇玩味的眼神下。他们捆住他的手腕和脚踝,迫使他抬起头,直面眼前的一切。

阿加佩闭上眼睛,颤抖地啜泣。

“下贱的娼妓……”

他听见数不尽的窃窃私语。

“……配得上他的结局!”

“真是个有趣的好游戏。”

“痴心妄想过头的人,就会有这样的下场!”

他无力反抗,因为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彻底崩溃了。撕裂的剧痛犹如闪电,再一次劈中大脑的时刻,他凄厉地尖叫起来。

“……先生!”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先生、先生!醒醒!”

他猛地睁开双眼,突然间,十字木架消失了,议论消失了,人群消失了,唯有幻痛的余韵在脑海中残留。女管家牢牢按着他,以免他在挣扎中咬住自己的舌头。

……他安全了,早已经安全了。只是,他时常在梦中,在走神时忘记这一点。

这是一栋独属于阿加佩的房产,也是老船长所承诺的赠礼。住进来的第一天夜晚,他就用激烈的尖叫声吵醒了女管家,并且用不自然的痉挛吓坏了她。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他只有失眠,反正他也没什么睡意。如果不是因为孩子,他一定会被无处可躲的耻辱和痛苦逼上绝路,投向烈酒的怀抱,藉由酒精来麻痹自己的思绪。

——是的,孩子。

船队来了又去,海滨的繁华城市没有冬天,它永远都是四季如春的样子。第一年过去,第二年的初夏,阿加佩在这里产下一个女儿。

多么讽刺啊,当了那么多年的皮肉奴隶,他秘密又邪恶的身体却唯独给他孕育了一个孩子,杰拉德的孩子。老艾登从邻海的城市花重金雇佣来一位医生,自登船的那一刻起,他就蒙住他的眼睛,让可怜的医生尽情享受了数天的黑暗时光,直到下船。船员在夜里打起火把,老艾登就用一根绳子牵着蒙住眼睛的医生,把他带进阿加佩的房屋。

“看在金子的份上,您最好对这个秘密严防死守。”老艾登低声威胁。

上一篇:我讨厌你 下一篇:别碰我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