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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地(10)

阿加佩满身伤痕,他已经昏死了过去。

第7章

他在昏暗无光的室内醒来。

悲喜、爱恨、希望、绝望,乃至世界都离他远去,他睁着双眼,顶上白杨木的纹理与他对视,犹如连绵纠缠的瞳孔。

“人生如游戏,你喜欢玩游戏吗,我亲爱的朋友?”

“不,最古老,也最无趣的游戏应当是狩猎。不过我得承认,只要人还活着,这世上就永远不会缺乏猎人,以及大难临头还不自知的猎物。”

“残忍?确实残忍,可人活在世上就是要不断地制造残忍啊。像牛羊未曾想过被奴役,被杀害的结局,有的人也直到临死,才能明白自己是被欺骗的那一个。”

是了,这是游戏,他是猎人,而我是猎物……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蓝宝石在血污中熠熠生辉,犹如跳跃的,不安分的溪水水面。

“我说了。”他身边响起声音,“没有奴隶能离开这座岛屿,算你倒霉,也算我倒霉了,小子。”

阿加佩神色麻木,他轻轻转过头,看到奴隶主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过了太长时间,他才勉强开口,气息微弱,恍惚如风中飘荡的蛛丝。

“老爹”站起来,鞭子搭在木椅上,摩挲出轻微的声音,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木门嘎吱作响,被他反手掩上。

透过门缝,阿加佩听见门外的交谈,守门人问:“大人,怎么样了?”

奴隶主回答:“还活着,但可能活不久了。”

守门人发出粗鲁的大笑:“听见这小娼妇叫那么惨,我就知道大事不妙。天真的蠢货,总做一些不切实际的美梦,却不知道这会让自己小命不保!”

“走吧,没必要再守了,”奴隶主不耐烦地说,“只会浪费时间,叫上你的人,我们去喝杯酒。”

几个人的脚步声,说话声渐行渐远,阿加佩木然地躺在床上,瞳孔深处漂浮着两枚翩乎不定的星子。

他迷惘地想,我在飞。

……我在飞。

疼痛远离他,伤痕远离他,他飞翔在白杨木纹的天堂,身下麻布的被褥则是他的翅膀与云朵……他在飞。

正当他神思怅然,浑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他忽然听见遥远的海面传来洪亮悠长的鸣声,是大天使的号角,还是金甲战马在神明的座下发出即将征战的啼叫?

他神魂恍惚地坐起来,透过木头围起的窗楞,看见一艘接一艘的雪白长船驶离港口,它们骄傲地长鸣,向大海宣誓它们的强大与美丽。

……原来是这样,他要走了,杰拉德……

阿加佩剧烈地抽搐起来,方才如梦似幻的迷离没有了,他从云端瞬间打落到受苦受难的人世,又接着从人世继续往地狱跌去。他浑身剧痛,浑身是血,他是个被活生生撕裂的人,他会永远留着这个治愈不了的伤口,一直捱到死,一直变成终日哭嚎的幽魂,也不能安息。

他勉力从床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滚向房门,门没有锁,门外也没有看守,没人看得见他蹒跚的走路姿势,也没有人看得到长袍之下,顺着他大腿流到脚后跟的血与浊液,一路为他留下狼藉的脚印。

阿加佩吃吃地低笑,他恍惚地想,自己总算明白奴隶主的意思了,老爹真是个混账东西,愿神保佑他——当然了,倘若世上还有神的话。

他就这么走着,出于一种超凡脱俗的幸运,没人发现他,或者说,即便有人看见他踉跄的影子,也懒得去再给这个可怜虫踩一脚。更何况,狂欢的酒宴要持续整整一周,人们都争相去看白船一艘艘驾海离开岛屿的盛况,得益于此,阿加佩出逃得非常顺利。

海风荡起他空荡荡的袍角,他赤足踩进丛林,爬上山坡,走向海崖的边缘。他无知无觉,脚底磨出淋漓的鲜血,就这样,他走了整整一天。

阿加佩仿佛站在世界的顶峰,手指上坠着一滴闪闪发光的蓝泪。

“……回家……回……家……”他迷茫地呢喃,然后头重脚轻,一下扎进了那片一望无际的蔚蓝。

此刻海天倒悬,他的天空是海洋,大地是苍穹。在呼啸的狂风中,他漫步云端,长鲸过海,从他的头顶飞过……多么美。

很快,阿加佩的耳边传来一声遥远的闷响,他的身体一冷,继而涌上无边的热意。他感到柔软,这柔软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将他的身体摆弄成许多不受自己控制的形状,直到一个坚实的物体轻且沉重撞到他的腰腹,把他整个拦起。

——他自此失去了意识。

“……一个……人…….”

朦胧嘈杂的声音,缓缓漫进阿加佩的世界。

“……伤……重……不好……”

就像视线里漫天遍野的海水。

“我……知道……岛……名堂……”

谁在说话?

“碰……算……命大……”

谁在说话?

“……小心……发现……”

不过须臾,他的世界就重回寂静与黑暗。高热席卷了阿加佩的身体,令他在床铺上辗转了几天几夜,总算挣扎着醒了过来。

……这是哪里?

他茫然地看着昏暗灯火上的天花板,只觉得身体在不自觉地摇晃,像是还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大海。

“他醒了,船长,他醒了!”一直守卫在床边的年轻水手大喊一声,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舱门,“船长!”

阿加佩刚刚醒来,立即就被这一声炸得脑子嗡嗡作响。

远处传来一个气急败坏的怒骂声:“你他妈小点儿声!他就算不死,也要被你这小杂种吵死了!”

伴随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房门被一下踹开,从外面弯腰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同时涌进来一股咸涩的海风气味。

阿加佩无从分辨来人的年龄,他的体格健朗,脸上倒留着一把茂密灰白的胡子,同样脏兮兮的灰发从他泛着油光的帽檐下蜿蜒出来,贴在黝黑的脸颊上。这人拖把椅子坐下,瞅着阿加佩,哼笑了一声。

“不用猜测我的年龄,小子,“他的声音粗哑,“如果你愿意被人叫小子的话,我是艾登船长。”

阿加佩没有说话。

他因为寒冷、潮湿和恐惧而颤抖,害怕的焦灼气味几乎形成了某种可以被嗅到的实体,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倾泻下来。

“行了,真见鬼……话都不会说了,小子?”艾登船长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但用不着你开口,我知道你是打哪儿逃出来的,你也不必跟我隐瞒。”

他等待着阿加佩的回应,可他注定要失望了。眼前的少年像极了一具死气沉沉的尸体,眼神木然,除了寒颤似的打哆嗦,没有任何情绪上的起伏。

艾登船长小声地骂了句什么,复又开口:“……虽然说船上载女人会遭到诅咒,可我活到这把年纪,也分不清楚你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所以我就当日行一善了。毕竟,你比我更清楚,那岛上是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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