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虽然不能吃蟹,却也被这轻松的氛围感染,他唇角微扬,端起手边的黄酒抿了一口,这微微的灼意,也让他觉得胃腹温暖,浑身舒坦。
半个多月时辰后,众人酒足饭饱,李俨今日高兴,也喝得多了些,竟当着儿女的面,主动拉起了叶朝云的手,叶朝云嗔怪一声,却没有甩开,李信和李承允要送他们回去,叶朝云却道:“你们已辛苦了一日,让承韬送吧。” 于是,李承韬便上前扶了李俨,其他人等二老离开之后,便各自散了。李信沿着中庭往回走,秋风习习,凉意渐深,他下意识抬头,驻足眺望,深邃的苍穹中,挂着一轮新月,月色如玉,被薄云遮了一半,或明或暗,一如多年前的江南。
那时候,每到夏日,母亲便喜欢带着他在院子里乘凉,院子里种了不少花草,夜风轻轻一吹,便芬芳扑鼻。
年幼的李信,最爱缠着母亲讲故事。
母亲虽然极少出门,但故事却好似总也讲不完,从江南的水乡轶事,能讲到北疆的古老传说,从大宣的悠久历史,能辗转谈到邑南瓦落的发迹崛起……李信觉得,母亲便是这世上最聪慧、美丽的女子。
但所有的故事中,他最喜欢听的,便是父亲南征北战的故事。
母亲总对他说,人生在世,总有些事身不由己,父亲在外征战,为的是国泰民安,他们应该以此为傲。
所以,李信自小便对军人充满了向往,总想着能快些长大,好像父亲一样上阵杀敌,为国征战,但起初,他并不知道军人是什么样的,直到见到了韩忠。
韩忠是李俨麾下一员猛将,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看一看他们母子,送些补给。
韩忠的面容,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却对那高大的身躯和有力的臂膀印象深刻。
韩忠总能轻而易举地将他拎上肩头,又会耍剑舞刀给他看,就连李信的马步,都是韩忠教的。
那时的李信想着,韩叔都这么厉害?那我父亲岂不是更加厉害?
于是,他越发喜欢韩忠,也更加期盼父亲有朝一日,能真的来接他。
只可惜,父亲来接他之时,韩忠因临州之乱战死沙场,母亲一病不起之后,也没了。
李信失去了原有的一切,到了一个新的家,但这个家,对他而言却无比陌生。
没有人欢迎他的到来,更没有人与他说话。
他不喜欢李承允,正如李承允不喜欢他那样。
李信第一次见李承允时,对方虽然年纪尚小,却老成持重,气度不凡,一身锦衣玉袍,已有惊人之姿。
而与李承允比起来,李信不过是个乡野里滚大的孩子,李承允犹如天上星,拥有不可企及的一切;李信犹如脚底泥,几乎一无所有,就连出身都要被人诟病。
这种差别深深刺激了李信的心,以至于在后来的十几年来,他对李承允奋起直追,文韬武略都不愿落了下乘,少年的后半程,几乎在孤独和比较中度过,即便父亲对他再好,也无法弥补他心中空缺的那一块。
直到他长大成人,真的上了战场,浴血百次之后,才明白,这世间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这才慢慢放下曾经的一切,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家。
此时此刻,寒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李信也在这初秋的月夜里,散去了几分酒意,逐渐清醒过来。
他抬起步子,向长廊的方向走去,却忽而听得身后“簌簌”一声,似是有人。
李信霎时回头,警觉喝声:“谁!?”
黑漆漆的树丛中,无人回应,唯有风声呼呼。
李信觉得不对劲,他长剑出鞘,悄无声息地逼近了树丛,却忽然见一只小猫,从树丛后面蹿了出来,这小猫通体雪白,在夜里亮得刺眼。
这府里也没有人养猫,这猫是哪儿来的?
“面团!”李惜惜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李信回眸,却见她匆匆而来,小猫“喵”了一声,便一跃而起,扑进了李惜惜的怀中,李惜惜伸手接住它,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
李惜惜看到李信手持长剑,也有些意外,便问:“大哥怎么在这里?”
李信疑惑问道:“这猫……是你的?”
李惜惜笑着摇头,道:“我倒是想养一只,但母亲怕我玩物丧志,愣是不肯,我便将菲敏的猫儿接过来玩两日……”
李信收起长剑,上前一步,那名叫“面团”的小猫仿佛还在为方才的事情生气,冲着李信奶凶奶凶地叫了两声。
李信不禁失笑,曾菲敏的猫,当真和她这个人一样,能耐不大,脾气却不小。
李信道:“府中地方太大,你还是仔细管好它,省得丢了。”
李惜惜点头,她抱着面团欲走,却忽然停了步子,回身看向李信,“大哥,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李信甚少见她如此认真,便道:“你说。”
李惜惜沉吟了片刻,道:“你对菲敏那么好,是不是喜欢她?”
月洞门前的灯笼,随着夜风轻晃了一下,发出“砰砰”的声音,仿佛在叩击心灵。
李信轻笑一声,道:“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开口闭口把这些事挂在嘴边?”
“你就告诉我,是不是!”李惜惜才不让李信顾左右而言他,只想知道答案。
李信看着妹妹的眼睛,悠悠道:“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你这小丫头,还是少管闲事多读书为好。”
一提起读书,李惜惜就皱了眉,道:“你怎么和二哥说话这么像?整日叫我读书,你们是和我有仇么?罢了,不说算了!下次你可别指望我帮你送东西去公主府!”
李惜惜说罢,鼻尖一哼,就抱着面团走了。
李信哭笑不得,摇了摇头,也转身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也不知为何,身后明明没有猫儿尾随,他却仍然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可好几次回头却又无人,李信只觉得也许是自己饮酒眼花,回房之后,便熄灯睡了。
夜色已深,寒风卷起落叶,吹过平南侯府,又来到了门前大街外的一条小巷子里。
那巷子狭窄,四周都没有灯火,寻常百姓都不敢走,但此时,却有一男一女立在其中,低声交谈。
“他当真没有吃蟹?”魁梧的男子身形稳健,但说话声却隐约有些激动。
“没有,属下看得一清二楚。”说话之人,便是那日在醉仙居跳舞的邑南女子——达丽。
男子听了这话,来回踱了几步,自言自语道:“难怪之前我们都找不到他,李俨竟把他带回了平南侯府!?”说
话的男子,便是达丽的首领穆雷。
达丽顺着他的话道:“不错,当年临州之乱,李俨收养了不少孩子,近身的几个我们都查了,都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万万没想到,李俨居然将他放在了身边……也不知当年的事,他们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