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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女乐师(43)

这个人还真是奇怪。他面不改色地叫人在瑾娘面前杀死荷华,何等残忍,与瑾娘相处时偏柔情款款,活像精分。

相交两年有余,瑾娘越发琢磨不清楚胡亥了。他小小年纪就已经颇有城府,而且手段决绝残忍,然而却又是十足的小孩子心性。

秦朝沿用周历,冬至节一过,就算新年伊始。然而天气依然很冷,城中积雪,映着灰色的瓦当墙砖,显得分外凄凉。

燕宫中宫女大抵羡慕瑾娘。她们有多少人是王侯之女,随燕国覆灭而来咸阳,至今未见始皇一面。而瑾娘出身低微,不仅被始皇所幸过,甚至公子胡亥也对她青眼有加。只有瑾娘知晓个中滋味又是怎样。

一日,胡亥将瑾娘接到府上后,两人同席而坐,瑾娘击筑,胡亥手下打着拍子。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忽然叫来候在帘外伺候的人,问了句:“现在什么时辰?”

那人说:“不到隅中之时。”(上午十点)

胡亥点头,即刻要人备了车辇,又夺了瑾娘手中的竹板,说要带她出城去游玩。当时路上尚有寸余厚的积雪,被冻硬后,出行十分艰难,乘车出城简直是发神经。瑾娘劝阻不得,也只好随胡亥披衣出去,登上了车。

才刚出府,雪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路面发滑,车行得格外慢。胡亥让瑾娘坐到他身边,然后伸臂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也不说话,只静静坐着。瑾娘呆了会儿就有点发困,胡亥道:“你累了,就这样倚着我打个盹吧。”

瑾娘闷闷嗯了一声,闭上眼睛,长睫轻颤着。天气很冷,车中虽没有风,却也挡不住四面八方围攻上来的寒气。胡亥的怀抱固然温暖,总也比不上心心念念斯人……

她睡着了,竟然还睡得挺香。昏昏沉沉间,忽然听到一声巨响,车厢剧烈地摇晃了起来。瑾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自己整个人伏在胡亥怀中,连忙坐起来,胡亥却抱着她不肯松手,他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

车外传来嘈杂声,侍从的斥责,剑戈交鸣,还有人含糊不清的泣骂之声,甚为惨烈。

“出什么事了?”瑾娘问道。

“有刺客。我没带几个人,不知道是否能挡住。”胡亥压低声音说,他往前挪了一点,将自己的背冲着车帘,身体像伞般整个罩住瑾娘,“如果刺客闯过了护卫,就让他先杀我。让我死在你之前。”

胡亥的语气恳挚,眉蹙起来,好像两个人当真到了生死关头,刀剑临身一般。只是对一个十三岁的小孩而言,他太冷静了,以至于瑾娘怀疑这一切都是在做戏。

“殿下……别闹。”瑾娘忍不住想要抚额,可惜手正被胡亥抓着。车外的动静渐渐平息下来,随后听见护卫在车外说道:“殿下受惊,下仆有罪。下仆已经将刺客击杀于车前。”

胡亥推开瑾娘,坐直身体,开口时,声音冷淡严肃:“可知是哪里的刺客?”

侍卫答道:“是蒙嘉派来的,以石击殿下的车辇,不中,被下仆所杀。”

蒙嘉吃饱了撑的,才会想到去刺杀胡亥?于他又有何益处?

瑾娘惊疑不定,望向胡亥,见他唇边犹带一丝笑容,不慌不忙的模样。

胡亥哼了一声:“敢来刺杀本公子,蒙嘉的勇气倒是值得嘉赏。不愧为刺客世家。”他撩开车帘,又反身张开双臂,将瑾娘抱了下来。

车外大雪纷飞,扑在两人的衣服上,地面皆笼了一层白,只有车辙辗出凌乱的痕迹。远近也看不清楚什么景物,地上倒卧一人,蓬发赤脚,血流出来很大一滩。

瑾娘了悟,心中冰冷,仿佛那北风全都灌到胸腔里了。在以往和胡亥的交谈中,瑾娘知晓蒙嘉与丞相王绾,李斯等人都交好,却与赵高有仇,是他亟欲拔除的一根刺。

这次所谓胡亥遇刺,怕是早就排练好的一出戏,为防蒙嘉复得势,赵高设好了圈套,诬陷蒙嘉为刺客。

朝堂上的斗争,本来和瑾娘没有关系,但她觉得自己被搅了进来,早已身不由己。

侍卫对胡亥道:“殿下受惊,请即刻启程回城。”

胡亥摆摆手:“不急。我赏一会儿雪再回去。”

他牵着瑾娘走远,直到再看不见那名刺客的尸体。然后他矮下身,以手指为笔,在雪地上写了“胡亥”二字。他扭过头对瑾娘笑,口鼻间呼出团团白雾,他又在那两字后面写了一个“瑾”字。

胡亥说:“人一生如雪,雪落则生,雪化则死。你我若能像雪上留字,同生同死多好。”他静默一会儿,忽然说:“姐姐,我要娶妻了。”

瑾娘问:“何时?”

胡亥说:“明年。父皇已经拟定了。”

也就是说你还要骚扰我一年,是吧。瑾娘暗想,后来她又想就算胡亥结婚了也是可以骚扰自己的,不觉郁闷,叹了口气。胡亥说:“但得天时,我一定会纳你为妾。我说过,要造金屋子给你住的。”

瑾娘望向咸阳城郊积了雪的一片白茫,说道:“雪倒是越下越大了,殿下请回吧。”

胡亥叫人将瑾娘送回燕宫,车却在半道里忽然停下,原来是被人截住了。瑾娘撩开车帘一看,十余名手持武器的人将车团团围住,领头的一人道:“请叔宋下车。”

瑾娘下车一看,此处临近女墙,加上下雪,很少有人经过,颇为僻静。截道的人还真是会挑地方。

她问道:“我便是叔宋,拦路是有何事?”

截道之人不说话,忽然齐齐放下手中武器,对着一个方向拜下去。瑾娘抬头望去,见那边走来一人,未曾以华盖挡雪,任白雪拂了一身。他约四十岁上下,身材颀长。穿着白衣,头束高冠,腰间佩剑,独自踏雪走过来。

来人竟然是赵高。瑾娘也不知道他今天是个什么来头,一下子就慌了。如果说胡亥是植物大战僵尸中的伽刚特尔,赵高简直就是僵王博士级别的。

瑾娘干笑道:“不知赵大人在此截道,是因为何事?”

赵高不去看瑾娘,自顾自拍落肩头的雪,过了半晌,才阴阳怪气地说:“亥儿恋慕于你,迟早都会误事。不如就在此地杀了你,也不会被别人知道。”话音落,他伸手按住佩剑,大拇指一动,剑出鞘半寸,而周围早有数把刀剑指向她,只待赵高一声令下,瑾娘便血溅当场。

瑾娘张目结舌,手指拢在袖中,冻得僵硬,也不自觉蜷缩起来了。她讷讷地道:“大人真要杀我,何必这样费工夫?随便叫个人勒死了,照样没人知道,外人还只道我想不开悬梁自尽了呢。”

赵高嗤笑一声,忽然走近两步,打量起瑾娘来,然后冷冷道:“你倒是心里清楚,我不会杀你。”

雪纷纷扬扬落着。很快,瑾娘头上,肩上都积了层薄雪。赵高伸手,慢慢为瑾娘将肩上的雪掸干净。他的动作轻柔,却带了些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因为他低声,一字一顿地对瑾娘说着:“亥儿喜欢你,你知晓的也不少。你要明白,你是亥儿的人,为他粉骨碎身也是应当,高渐离同样。你钟意哪个男子我不管,但若是敢对亥儿异心,你和高渐离,绝对不是一死就能那么简单了事的。绝对不是。我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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