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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无忧(74)

总是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甚至不屑一顾地模样,不向任何人提起,只是一个人默默发着愣,孤独地思念着。

蒲方远抑制不住地咳了一阵又一阵,咳到后来,每咳一声,便感到心间一股抽痛。

舒言坐在他的对面,一直淡淡地看着,然后突然扫了一眼蒲方远身后那正盛开着的梅树,笑道,“蒲萱第一次被带到宫中看我的时候,便看中了这棵树,吵着嚷着要爬,我支不住把她托了上去,结果她爬不下来了。最后终于把她弄下来的时候,她抱着伯父你哭了好久。”

那个时候蒲萱刚刚一岁多一点,舒言还未到八岁。

而巾州地这处府邸,其实就是舒言原本的六皇子府。

“之后父皇将我封到了这里,我便求着父皇,命人挖了这棵梅树,植到了这里。”舒言笑,“居然能被伯父你认出来。”

蒲方远一愣,急切地想要辩解着什么,出口却又是一阵猛咳。

再敢提蒲萱者,杀。

这是舒言所下的明令。

但是现在舒言自己提了,又该如何回应?

那次,蒲萱大概是真的在树上被吓坏了,缩在蒲方远怀里哭个不停。

事后回想,那次,居然是蒲萱最亲近他这个父亲的一次。

“你很想她吧?伯父。”舒言问。

蒲方远思索着舒言问这一句话的用意,思索着应该如何回应,咬着唇,最终选择了沉默。

为什么不干脆地承认?承认的话或许就会失去一切,但是她都不要的一切,自己留着有什么用?

承认了,至少这份思念,不至于这么孤独。

但是蒲方远还是选择了沉默。

否认不了。

不敢承认。

蒲方远已经越来越察觉到舒言手段的恐怖,察觉到舒言已经越来越狠绝残酷,他至少还想留着这条命,哪怕只能一直孤独地思念着那个他唯一的女儿。

舒言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军中已经传来了捷报,抚州已破,我打算马上前往抚州,集中兵力对付儋州。”

蒲方远咬着唇,默默等舒言说下去。

“伯父你身体不适,没必要再跟着我们颠簸了。”舒言看向蒲方远,道,“这个府邸,就送给伯父你吧。”

你就在这里安心养老吧……舒言没有说出口的话,蒲方远却感到字字都清清楚楚地扎在了心间。

蒲方远轻颤着抓住自己的座椅,使力稳住自己的身形,低头行礼道,“谢殿下。”

舒言又望着蒲志铭道,“你留下来照料伯父。”

蒲方远这才是猛地一颤,脱口而出地唤道,“殿下!”

自己还能受到怎样的待遇,蒲方远已经不抱太大的指望,毕竟发生了那种事情,自己的身体也确实是不争气。

但是他蒲方远在朝堂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学生遍地,亲信遍地,倒也不怕被夺走一时的实权。

就算舒言偏见再大,只要命学生亲信不停游说,假以时日,就可能会有转机。

但是蒲志铭……竟然连蒲志铭也排挤了出来,舒言这一招,只怕就是为了斩草除根。

蒲志铭闻言,却是向舒言行了一个大礼,“谢殿下恩准。”

舒言又望着蒲方远笑道,“他老早就在我面前说着,想要脱身来照料你了。”说罢也不再多等,转身便带着身后一堆人走了,只留下蒲方远呆愣地坐在院落中,还有跪坐在地的蒲志铭。

蒲志铭一直是一个没有花花心思的人,他确实会做出那样的请求,但是舒言选择现在留下他,绝不可能只是因为他的一句请求。

蒲志铭站起身,望着蒲方远,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大人……”

“罢了。”蒲方远叹了口气,低声喃喃道,“她都不要了的东西,难道我还能带进坟里去不成?”

一生小心翼翼,一生尽心尽力,一生殚精竭虑。

得到的又是些什么东西?

然而就算是那些她都不要的东西,那些蒲方远费尽了一生得来的东西,只要上位者的一句话,便可以被剥夺殆尽。

“大人。”蒲志铭扶住蒲方远似乎有些不稳地身形,“回房休息吧。”

蒲方远摇头,“我还想多在这庭院里待一会,这个院子,待着舒服。”

“大人,小姐不会有事的。”蒲志铭道。

蒲方远一愣,然后苦笑。

蒲萱,在她还是个软软小小的女娃的时候,便一直对右相的权势不屑一顾。

蒲方远曾以为那只是因为她还没长大,还太天真,还不知道那些权势有多么重要。

一句话便可以夺去别人一生的努力,这就是权势的差别。

然后蒲萱长大了,对于那些权势,对于那些钱财,甚至对于那个可能常伴君侧的机会,依旧是不屑一顾。

从头到尾,蒲萱想要的,便是其他的东西。

蒲萱到底想要什么?蒲方远想了,没想通。

蒲萱走了,就那样走了,走得干干脆脆,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他这个父亲,苟延残喘地试图守护住那些她不要的东西,每日每日孤独地思念着自己的女儿。

“你说,她到底想要些什么呢?”蒲方远望着蒲志铭,苦笑着问道。

蒲志铭垂下眼,答道,“大人……小姐她,很寂寞。”

蒲方远闻言突然开始颤抖,不住地颤抖,“寂寞……是吗,她寂寞,因为我陪她太少了吗?是的,我总是很少陪她,我总是在忙朝廷的事情,总是忘了陪她……她在因为这个怨我吗?”

望见蒲方远的反应,蒲志铭有些不知所措。

“她难道以为……我不会寂寞吗?”蒲方远说了这句话,突然开始笑,笑了一阵又开始咳嗽。

“大人,回房休息吧。”蒲志铭道。

哪怕为她做了一切,只要她说不要,她便可以头也不回地舍弃掉,干干脆脆地舍弃掉,甚至不回头来看一眼他这个父亲。

“她现在,选择了她想要的吗?”蒲方远望着西边,又道,“同和她一起走的那个男人待在一起,她会过得幸福吗?”

“大人……”蒲志铭唤了一声,然后沉默。

“她选了她想要的路。”蒲方远苦笑,“我会祝福她,只要她能过得好,便什么都够了,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这个父亲给不了的幸福,她能从谁身上得到?

“叫我父亲吧,志铭。”蒲方远突然道。

蒲志铭一愣。

“你是我的义子,你该叫我父亲的。”

曾经,蒲方远有一个一直捧在手心里的女儿,曾经,舒言也可以算是蒲方远的半子,但是现在,蒲方远只想能有人喊他一声父亲。

蒲志铭埋头顿了半响,动了动双唇,又沉默了片刻,然后终于开口道,“父亲。”

蒲方远闻言,勾起嘴角,呵呵傻笑了半晌,吸入了冷气又开始猛咳。

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父亲,回房吧。”

蒲方远终于点了点头,任蒲志铭扶着,往房内走去。

走了两步,他又回头看了看院落中那正盛开着的梅树,突然又笑道,“我果然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