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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风颜录(60)

纤手拨过十四弦,凤首箜篌小舟般的弧度上,只见她衣袖翩飞,指法娴熟,曲调模仿得如出一辙。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

绿衫少女跪坐箜篌前,凝神弄曲,繁复的曲子一声声飘荡开来,借着清风,送到赛台之外,笼罩了长安。

回鹘乐师巴术尔傲然的眼神一点点散去光辉,神色一丝丝刻上讶然,不可置信地凝望那据说只会在中原的古乐府中衍生的少女。

待她丝毫不差地模拟完一曲,裁判席上的慕砂也禁不住起身凝望。寒筠唇角释出笑意,“接下来该上官小姐出曲了。”

望陌与望舒也都起身观望。“皇兄,咱们的赌约,你可得输了。”望陌摇扇笑着。

“还有半场,那回鹘乐师可也不简单。”望舒凝眉,看那少女跪坐高台,神色无畏,一时间竟也有些对她刮目相看了。

“果然知徒莫若师。”望陌偏过目光看向那众人中坐得最稳的白袍乐师,合扇低语。

赛台上的两位宫廷乐师都歇了片刻,又一阵鼓声起。上官那颜取了事先搁在架子上的长笛,起身站到了中央的绣丝地毯上。她望向长安的天尽头,缓缓吹起一曲,一咏三叹韵,一章三换调。笛声高昂,冲破晚霞,缠绵清风。

她纤细的身影侧映着漫天红霞,风中衣袂如飞,持笛献曲长安。便是这份情韵便高雅不尽,惹来无数视线停留。她目光从天尽头缓缓移动,扫过长安的里坊与宫廷,飞鸟与暮霭,子民与君臣。

众多或惊慕或讶异的视线中,只有一处是不波不兴,稳如泰山。但是,她知道那处目光也与众人一般,此刻凝聚在她身上,看她的风采。

霎时间,便觉胜负都无关紧要,赌约也无关紧要。只要让他看见她的光芒,一切也都足够。原来这场比试,心底所求也无过于这些。

如此想来,乐曲便愈发清绝无双。此曲,本来就该淡泊中奏来才可显高绝。

吹完三章,无论是城上还是城下,都是掌声雷动。就连对面赛台上的乐师也对她深深一礼。

“姑娘的曲子,在下吹不来。倒不是在下记不了曲谱,而是奏不来神韵。”回鹘乐师巴术尔对她行了回鹘礼仪,折服地望向她,“请问这是何人作曲,曲名为何?”

上官那颜收了长笛,倚在赛台栏杆上,一手拂过吹面的发丝,答道:“此曲名清商风颜调,乃小女与师尊合谱。”

对面的人神情略有震惊,不由脱口:“如此合情合性的曲子,在下还以为是灵犀之伴所作呢。”他一面诧异,一面自语。

从乐曲中脱离后的上官那颜手上一抖,眼前一花,身体往赛台外晃了晃。

城楼上看得清楚的俞怀风手上一紧,淡定的神色霎时无踪。好在上官那颜立即又抓紧了扶手,退后几步,又坐到中央再不敢动,忽然间有些恐高。

回鹘乐师认输后,长安民心沸腾。回鹘领先的第二局被扳成了平局。

俞怀风回头,与望陌对视了一眼。望陌神色也有些紧,明白他的意思,当即招来几名内侍,“去赛台扶上官小姐下来,当心些!”

天空炸响了烟火,五彩缤纷,璀璨绚烂。为这场精彩的比试庆贺,也是为大宸优秀的乐师庆祝。望陌趁人不备,摘下扇坠,放到了上官那颜手心。“本王输了,你赚大了!”说完,又摇着扇子走了。

上官那颜应付完众人的恭贺,又推辞了寒筠的赏赐。夜色渐深,唯有天空盛放的焰火,照亮了长安。烟花下,她回头,看见了俞怀风身影。他容色清浅,并没有要给她祝贺的意思。她忽然有些无法看他的眸子,巴术尔无心的一句话害她险些掉下赛台,也在她心中设下了一道难以越过的坎。似是而非,不辨对错,不辨真伪,她一叶小舟于暗夜里徘徊,寻不到岸。

又一道焰火冲上头顶,乍然开放,似片片海棠,纷纷盛开,印在了夜空,璀璨之极。俞怀风不由抬头望向那片烟花,视线停顿了片刻。

上官那颜隔着人群,看坠天的烟火下,他的容颜。烟花盛放在他深眸中,闪着异常耀眼的光芒。她刹那间目眩神迷,再无法自拔。

被众人送行,回到大明宫后,又只剩她与他。她忽然想到,自己争强好胜的结果便是使大宸还有一局的希望,这最后一局的重任自然非他莫属。她得到了无上的荣耀,代价却是他去偿还。

如果她输掉这一场,使大宸输掉第二局,那么第三局也就无需比试了,那么他就无需登场……

“师父,你明日当真要亲自参赛么?”二人走到太液池畔,她终于忍不住问。

“还能如何。”他看了看满池的枯荷,面无表情。

“师父已经不能倾注心血奏曲了吧?”她快步奔到他面前,忧虑地瞧着他,“会、会伤神的吧?”

“还有其他选择么?”他看着她,淡淡一笑。

“就说师父身体不适,不能参赛。我替师父吧?”她郑重道。

他摇头,“你以为这只是三天简单的比试么?有人要试探我还有几天可活,我岂能让他如愿。”

上官那颜怔在原地,脑子转不过来,半晌才道:“师父是说,比赛只是个幌子,目的其实是冲着师父来的?是谁?陛下?慕砂?”

他扫了眼四下,压低声音,“不要瞎猜,也许明日就可揭晓。”

“既然知道是阴谋,师父何必要应赛?师父应赛,伤了身体,不正是让那人如愿么?”上官那颜扯住他袖子,恳求道:“师父!让我替你吧!”

“你今日取胜,少不了几分幸运,明日你绝不会有此好运。”太液池清辉晃在他白衣上,愈发有胜雪之感。他低眸继续道:“陛下岂会容忍大宸落败,无论如何我都得应赛。”

“上次麟德殿奏曲,你都昏迷了一夜,何况今次比赛!”她眼里泪光点点,望着他,“胜败都是王朝荣誉,与我们何干?”

“我们是王朝子民。”他浅笑。

上官那颜才不信他此话出自真心。她想了想,道:“与其为了毫无意义的虚名折寿,不如……”

“不如怎样?”他继续笑。

她咬唇,最后坚定道:“不如离开仙韶院,离开大明宫,离开长安城!”

多么美好的设想,他面上笑着,眼里却毫无笑意,“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啊!以师父的本事,若不想让人找到,谁能找到你呢?”她无限假想,顿觉希望就在眼前。

“我有我的使命。”他转身,“一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人生都有许多的不得已。”

她看着他的背影,眼里又漫起水雾,“师父何须再瞒我呢!师父要的是我的血,你拿去就是。你根本无需在这里与人周旋,什么宝卷,你若是想要,哪里取不到呢?既然一切都有了,何必在宫里耗费心血,白白折寿!”

他身形定住,二人久久不再言。

太液池的枯荷在夜风里呜咽,三座仙岛被乌云笼盖,再寻不到一丝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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