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熹这才放心走了。
上官那颜拿着瓢趴在浴桶边缘,隔着眼睛上的带子“凝望”沐浴的人,“师父放心,那颜会让你醒过来的!师父也放心,那颜不会偷看你的!”说完,她便专心致志地舀水。袖子被打湿就高高挽起,头发垂下就胡乱甩到耳后。
热水用尽,就又去厨房烧水,提着水桶回来时再将带子缚上眼睛。浴桶里的水稍有不热,便将水舀出,另注热水。
盛熹取了药材回来,将诸般药物洒进浴桶内,见水温适宜,不禁对这少女略觉欣慰,但见她满头大汗,发髻凌乱,有些于心不忍,“上官小姐,你去歇息吧,这里交给我。”
“师父不醒,我不走。”她极力摇头,一手拧干袖口水渍,“就快天明了,夫子还要授课,不能耽搁了,这里交给学生好了!”
“上官小姐受累了,当真辛苦你了!”盛熹感慨。
寅时三刻,天际已露出微白。
上官那颜却一刻也不敢懈怠,丝毫不敢让师父受凉。注水时不小心碰到师父裸/露在水外的肩膀,她一面脸红一面将热水从他肩上缓缓泼下。
他的头发垂在浴桶之外,却有几丝夹杂入水。上官那颜从他肩上拂开发丝,将他所有头发挽在手中理顺,入手光滑,师父如此佳姿,定是不含一根白发的吧。平素就见他发黑如墨,不想入手竟是这般顺滑。
可是为何还不见他醒来呢?药浴之法当真有效么?
好几次她都将手摸上了缚住眼睛的带子,若能扯掉,就能看看师父气色如何了。几次都生生忍住。
不过既然看不见,便可以摸得着。
她跪在浴桶边,趴在桶缘,再忍不住探手到他眉头,摸上他紧闭的眼睛,一面自语,“师父快醒来!”
能够碰触到师父眉宇,她已然心满意足了,趴在桶边不知不觉睡去。
卯时初刻,水温渐凉。他眉头微动,渐渐醒转。
晨光透窗而入,洒在一地水迹中。
他垂下目光,瞧见自己入浴,身边还趴着他徒弟,顿时便惊愕得无以复加。许久,才恢复思考,想来定是自己昏迷所致。
但是,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尚自惊疑不定,瞧见她眼睛上缚着的布带,心才稍安。
能想到药浴之法的,仙韶院里怕只有盛熹了。
他昏迷了一宿不打紧,却累得她这般憔悴。他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水渍和头发,她忽地动了一下,眉头皱了皱,抬起了头,终是不敢睡得踏实。
上官那颜醒过来,感觉到替她拂开头发的手指,不由大喜,“师父醒了?”高兴之下,一手就要去扯眼睛上的带子。
俞怀风按住了她的手,“那颜。”
她立即会意,不好意思地撤下手,嘴边笑靥隐隐,“师父醒了就好了,可吓死徒儿了!”
“害你担惊受怕了!”他给她擦去颊边的一些火灰,心里隐隐有些难受。
“师父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上回师父用药浴法救醒了我,这回我和盛夫子用药浴法救醒了师父,呵呵!”
俞怀风想起上回的风波,再见此时眼前灵秀的少女,一时不言,略有恍惚。
“师父?”上官那颜担心他再有事。
“嗯,你先出去吧。”
“师父要不要我再去烧些热水?”既然药浴有效,是否应该让师父多泡一泡热水呢。
“不用了,你先出去。”
“为什么要我出去?”她诧异道。
“……水都凉了。”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明白过来,耳根一热,“哦!师父你穿衣服吧!”说完起身往外跑。
“小心!”他刚喊出口,便听扑通一声,她被地上的一只水桶绊倒,哼哼唧唧又爬起来。
“我没事!”她忍住痛,爬起身后,继续往外跑。
前路又有水桶。俞怀风急道:“慢些!”
又一声扑通,她再次被绊倒。
他简直都不忍看了,“那颜,摘了眼睛上的布,小心看路!”
她摔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哽咽着应了一声,一把扯下布带,揉着膝盖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出了浴房。
上官那颜坐在门外揉膝盖,门开了,俞怀风一身素袍缓带出现在她面前。她仰头看去,一道晨光正笼罩着他,晃得她一阵目眩。
俞怀风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给她理了理衣裙,“摔疼了没有?”
“师父你以后还会这样么?还会昏迷不醒么?”她抱住他胳膊,忽然哽咽,“你要是不醒来,谁教我曲子,谁罚我背书。”
他无法回答这个难以避开的问题。早年领悟乐律过于劳神,将生命与灵魂注入了乐曲,过于耗尽,难道如今真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
第36章 中宫邀曲
担惊受怕了一夜后,上官那颜拥着被子足足睡了六个时辰,直到傍晚酉时才打着哈欠出了房。快速吃了晚饭,便去俞怀风房中探望。
他正半躺在床榻上养神,隔着一架屏风,上官那颜关切询问,“师父吃饭了没有?好些了没有?”
“吃过了,身体并无大碍,你不用担心。”他声音轻微,身影在灯下的屏风上被勾勒地影影绰绰,看得上官那颜神思一阵飘忽。“那颜?”他唤道。
“啊?师父。”她立即回神。
“白日里中宫有人来传你过去,我见你睡得沉,便让他们回话中宫,待戌时你再过去。”
“皇后?……皇后传我做什么?”她一阵紧张。
“你不是已经是乐正了么。”他微笑。
“难道……要去给皇后奏曲?”上官那颜按捺着砰砰的心跳,凝望屏风之上。
“这是乐师的本分。”
“……”她在心内纠结了一阵,虽然畏惧去中宫奏曲,但也明白总有这一天。她既然想成为出色的乐师,便得多加历练。道理虽知晓,却终有丝怯意。
屏风后一阵窸窣声响起,俞怀风从榻上起身,走出了屏风,到一只高木柜前打开了抽屉,从内取出一个木盒。上官那颜不知他要做什么,好奇地瞧着。
他从木盒里拿出一枚滚圆的檀木珠,拿针钻了孔,用一根红线穿了过去。上官那颜正要询问,便见他拿着那枚穿着红线的檀木珠向她走来。
“师父,这是?”
俞怀风俯身将红线绕过她颈子,在后面打了个结,竟是给她戴上了这枚檀木珠。她拈起垂挂胸前的珠子闻了闻,不由道:“好香!和师父身上的味道一样!”
他笑道:“檀香宁神,今后无论是奏曲还是其他,遇见从未经过的事情时,不必害怕,只要用心,一切困难都可迎刃而解。我的弟子,应当遇事从容不迫才行!”
上官那颜羞愧地聆听教诲,垂头盯着那枚深色的珠子,这是他的期望,她一定不能辜负。“弟子谨记了!”她摸着珠子,由那丝丝檀香袅绕全身,顿觉神清气爽,“我一定要成为出色的乐师!”她扬眸一笑。
俞怀风含笑看她扬眉的刹那,灯火忽闪,荧荧其辉。她十六岁上的这一扬眸一笑语,竟从此记在了他心上,印在了他记忆中,多少年都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