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么执着笔, 愣了片刻, 忽然傻笑了开来。
他还从未接触过那样的女子。
与待字闺中的乡绅小姐们不同,健康, 活泼, 如同林间奔腾的小鹿一般的女子。
她像是激流的河水,像是耀眼的阳光, 充斥着蓬勃的生命力。
她的笑容是那样的张扬, 总能轻易地带得他也不自禁地喜悦起来。
他笑了好一会儿, 低下头,不再管什么文章不文章, 执笔画起画像来。
细细的笔尖流转,笔下的线条有神, 是个在阳光下泼洒汗水的姑娘。
他拿起纸,看着上头的画像, 笑了起来。
“这傻小子,傻笑什么?”有声音骤然从他身后响起, 吓得他猛一激灵, 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画像一藏,故作镇定。
“爹。”他起身行礼。
吴员外拍了下他的肩,示意他坐下, 却并没打算放过他, 伸手就将他藏在怀中的画掏了出来。
宣纸上的画简单, 却能见出心意。
“哦,是个姑娘?”
“爹……”吴仁的脸飞上了红色,硬把画像夺了回来,“莫要玩笑。”
“看着还是个贫家的姑娘?”闺中小姐可不会有这样的姿态。
吴仁顿了一下。
“父亲……”片刻之后,他开口,“儿子喜欢。”
他想要说服自己的父亲:“其实,咱家又不缺女子嫁妆,儿子的妻子是贫是富又能如何呢?她虽门第不高,可儿子着实喜欢……请爹成全。”
吴员外看着儿子,并没有显现出吴仁想象中的那般排斥。
吴家不过一介乡绅,自然算不得家大业大,但在本地也是富庶之家。吴员外弱冠之后手里就没缺过钱,他缺的就只有子嗣。
四十五岁之前,吴员外都徒有钱财,无人继承。彼时,他守着不错的家业,却偏偏没什么生子的命,儿子女儿都生不出来。一直到四十五岁,他新纳了一房小妾,才总算给他带来了吴仁这么一个儿子,可谓是千顷地一根苗。
表面上,他对儿子并不娇惯,该读的书都得读,该习的礼都得习,倾心培养寄予厚望。但实际上,来得这么不容易的宝贝独子,他心里自然还是纵着的。书不能不读,本事不能没有,但是想娶哪个女人,他自然不舍得拧巴他。
农家女子就农家女子,反正不是这个也多半是什么小富人家的姑娘。他家确实也不差那些钱,由着儿子喜欢就是了。
“喜欢就喜欢,爹还能管你喜欢哪个姑娘不成?”吴员外豁达地挥挥手,“真看上了,就正经去给人家里提个亲,别偷偷摸摸,丢了家里的脸面。”
“爹?”吴仁满脸惊喜。
他与黄凤两情相悦,自然是想要提亲的。奈何他也知道两家差距极大,生怕父亲不肯同意,做了许久的准备。
没想到,在他心里盘旋许久的事竟来得如此简单,可真叫他惊喜交加,不知如何是好了。
“爹!谢谢爹!”他开心得不行。
“这傻小子。”吴员外摇了摇头。
*
自小拴在小木桩上的小象,成年之后也会老老实实地围着小木桩打转,不会挣脱。
即使已经很强壮,弱小时的记忆仍旧十分真实,藏在心底,时不时翻涌起来,仍旧可以折磨已经十分坚强的自己。
小猫。
养了两年。
悄悄养的。
父亲拎着小猫的脖颈,顺手拿了条绳子,拴住了猫的后脚,往他面前一挂。
猫惊吓异常,撕心裂肺地叫,叫得人身上发寒。
“从腿开始。”父亲对猫的惨叫仿若未闻,平静地下了命令,“活着,割腿,剥皮,剖腹。”
一把匕首被递到了他的手中。
那是一柄很锋利的匕首,寒光凛凛,削铁如泥,一见便知是把好刀。
这把好刀的用处,便是活剥一只小猫的皮。
他紧紧地握着那柄匕首,面无表情。
“我数到三。”见他迟迟未动,父亲冰冷地开口。
数字是铁令。
在最后的时机仍旧抗命,是他承担不起的后果。
在夺命一般的数字声中,他忽然一个激灵,指如疾风,刹那间划开了小猫的喉咙。
尖利的猫叫声戛然而止,呼啦啦的血喷涌而出,将他身体从头溅射到了脚。
失去了气息的小猫怔怔地看着他,漂亮的眼睛眨也不眨,曾被他爱惜地抚摸过无数次的皮毛点缀着无数血浆,缓缓落下。
他被命令活剥,他却擅自杀死了那只猫。
他被父亲一棍抽到了地上。
他将用很长很长时间,很痛苦很痛苦的经历,来作为如此抗命的代价。
那一年,他九岁。
袁攻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色煞白,无声无息,仿佛是死了。
安静是如此地安全,不会被任何人找到。
很快,他忽然咧嘴一笑,吊儿郎当地开了口:“不是吧?你可都四十好几了,还梦着小时候的事儿呢?啧啧啧,啧啧啧,有的人啊,表面上瞅着人模人样的,那心里头哦,多大都是个小屁孩。”
“闭嘴。”他的脸色又忽然转冷,不悦地制止了……自己?
“你看看,天天让人闭嘴。”下一刻,他的神情骤然又吊儿郎当了起来,“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不讨人喜欢嘛。看我孙煌煌,多少人喜欢,多少姑娘投怀送抱,多少美酒入我怀中,多少佳肴落我肚里!”他嘚瑟着。
袁攻没理他。
“啧啧,这小子,说两句就急。”孙煌煌浑不在意,摇了摇脑袋,抻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往院里走,打算去厨房摸点吃的去。
这几天,可把他给憋坏了。袁攻这小子,从小到大都跟出家了似的,无欲无求,一天天除了练功就是看兵法,酒都不喝一口,饭也没吃多香。
徐慎之那小子做饭多好吃的,他还倾力推荐,给他点时间让他多吃点。他倒好,都当耳旁风了,尽吃米饭!
那米饭有什么好吃的啊!
啧啧啧,真是不懂享受人生。
孙煌煌挠着肚皮,又打了个哈欠,走在路上。还没走上几步路,他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喝叫:“孙煌煌!”
随着声音,有人哒哒跑到他面前,开口:“你什么回来的?怎么也没说——”
烟罗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着面前的袁攻,显得有些疑惑:“怎么是你?”
袁攻看了她一眼,并未回话。
“怪了,我真的觉得是孙煌煌啊……走路的姿势一模一样。你平时就是这么走路的吗?”烟罗歪着头,盯着袁攻的脸。
袁攻和孙煌煌一点也不一样。
袁攻沉静,冷漠,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一副很严肃的模样。
孙煌煌……反正就是不着调,欠揍得很。
面前的人肯定不是孙煌煌。
面前的人看了她一眼:“孙煌煌过段时间就回来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你怎么知道?”烟罗在后头问他。
袁攻没回话。
“真闷。”烟罗撇撇嘴,也不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