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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万安(40)

裴行昭睨着他,神色已是冷如霜雪, “杀托孤重臣的刀,有或没有, 全在这重臣做不做人。说到这儿,哀家少不得问太傅一句, 我朝有没有对官员用的刑罚?”

若无特旨,不但本朝没有, 诸多朝代都不允许对官员动刑, 哪怕他是戴罪之身。

姚太傅反问:“太后似乎有所指,说的是哪一桩事?”

“你心知肚明。”裴行昭直言不讳,清越的语声透着冷寂, “陆麒、杨楚成入狱时,先帝在外征战, 皇上与张阁老南下安民,姚太傅监国。

“你办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着三法司缉拿关押陆、杨二人,动大刑审讯。二人入狱第二天开始,便受尽刑罚。

“我朝文人考中举人, 进公堂便不需跪, 便是七品小官获罪, 在堂上亦不需跪,三品以上大员更可落座答话。

“两个铁骨铮铮的儿郎,入狱十余天便奄奄一息。

“这般做派,好意思说哀家言辞不缜密?也好意思提及我朝律法?”

晋阳不悦地斜了姚太傅一眼:说点儿什么不好?把话往规矩纲常上引,不是上赶着找不自在么?

姚太傅却是不以为然,哼笑一声,“那桩案子已过去三年之久,臣的确有过失,先帝也已降罪。太后娘娘旧事重提,是不是不满先帝当初的决断?”

“哪里轮得到哀家不满?先帝当初明发圣旨,废除殉葬制,到今日不也要被你推翻么?”

“老臣效忠先帝数十年,如今先帝给太皇太后托梦,臣自然不能装聋作哑,要继续为先帝尽忠分忧!”

“为先帝尽忠,这话说的可真好。”裴行昭面上的笑意冷然,如一朵晶莹的冰花,“先帝也要太傅及子嗣为皇上尽忠,太傅是否也无异议?”

姚太傅语声铿锵:“自然没有!”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裴行昭神色稍稍缓和,转向皇帝,“殉葬这回事,翻阅史书,纵观前例,为帝王殉葬者,多为嫔妃、宫人、侍卫,臣子殉葬的先例,似乎也有不少?”

“正是!”皇帝大力颔首。

“姚太傅等人请皇上恢复殉葬制,姑且认为是出于一腔忠孝之心,那么,哀家斟酌着,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历代帝王的吉壤、殉葬的人与物什,都该早做打算,毕竟,便是得以长生,迟早也有羽化登天之日,皇上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是啊,母后说的极是。”皇帝笑起来,晓得她这次也是说三分留七分余地,当即愉快地开动脑筋,完善起细节来,“迟一些朕去问问皇祖母,听听父皇给她老人家托梦到底是怎么说的,有没有说觉着无趣,要姚太傅、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去做伴,闲来也能畅谈在世时的丰功伟绩,展望一番日后天下是何光景。”

姚太傅额角的青筋非常明显地跳起来。他没把裴行昭激怒到发疯发狂的地步,她却把他拉进了言语编织的杀机四伏的陷阱。他上前一步,张口欲表示反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这种资格。

镇国公神色一凛,悄然转头,狠狠地瞪了姚太傅一眼。他就说,这事情没戏,让裴行昭否定自己以前的主张,除非先死一片。瞧瞧,这不就来了。

右都御史和顺天府尹差点儿就跪了。他们是无辜的,是被强绑着上了这贼船:他们受过姚太傅的提携,恩情总是要还的。

四位诰命夫人额头沁出了汗。皇室殉葬,怎么就殉到自己夫君头上了?记得皇上以前也没这么歹毒啊……

只有晋阳若无其事,神色悠然地品一口茶,又展目打量这间书房。上次过来,也没顾上细瞧。

书房格外宽敞,陈设却不多。

东西两面各有一个占据整面墙壁的檀木书架,书架上错落着史书、兵书和各色闲书,譬如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琴棋书画相关。

正面是一张宽大的出奇的檀木书案,书案后方是一排长窗,南面是与外间相连的槅扇,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雕工精湛的木质、竹质、玉质摆件儿,并没有多名贵,可贵之处在于样式新奇有趣。

此刻,立于书案后方的人,身着常穿的玄色深衣,绾了高髻,倾国的容颜含着似有若无的笑,猫儿般灵动的双眼眸色深沉。

该暴躁发怒的时候保持冷静,绝不是她裴行昭转了性子,这只意味着她强压着滔天的怒火,而又通常是越压制火气越盛,到末了,不让人褪层皮绝不算完——裴行昭恐怕都不了解自己这毛病,晋阳了解。

晋阳暗暗地叹了口气。这件事不是她牵的头,是姚太傅极力主张的。

姚太傅与裴行昭之间,已不是政敌、有过节那么简单,他们有着深仇。

裴行昭的两位袍泽殒命,有五成的功劳要算在姚太傅头上。

而姚太傅之所以那样行事,是因为他钟爱的幼子、两个外甥死在了裴行昭手里——触犯军法,裴行昭没容情。

单看姚太傅这一节,先帝对裴行昭也有些不厚道:恨到了骨子里的人,不知要在眼前晃到何时,而且那老头子丝毫都不怕她,搁谁心里能舒坦?

反正自己的父亲就是那个德行,在谁那儿都不是十足的好人,他在世时,目的之一好像就是坑人气人。

晋阳这么想着,那边心情大好的皇帝还在侃侃而谈:

“母后和皇后这几日在料理后宫诸事,委实辛苦。

“众所周知,宫里要处置一批大太监、女官,一些侍卫也不消停,得调换。

“宫中品级最高的女官是宫令,我朝自开国到如今,只出了两位。那差事,约莫可以类比官场上的全才,年岁轻见识浅的熬到七老八十也担不起,有资质出众的,又免不了被排挤打压的可能,再不然便是命薄,熬不到脱颖而出之时。

“父皇用人才,不拘男女,朕自然要秉承下去。女子如母后、晋阳,可领兵为官治世,自然也可进宫做女官,为皇祖母、母后、皇后分忧,想来这亦是先帝喜闻乐见的。

“听闻诸多命妇、闺秀都是表里通达之辈,进到宫里,自然能够得心应手。

“姚太傅、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你们四位的夫人、儿媳、女儿,择日进宫来为女官。

“至于你们的子嗣,进宫来做侍卫,到内务府、朕的吉壤领个差事也行,总要全了你们的忠心。

“朕百年之后,你们几家的人,不在的也罢了,还在的便随朕入土为安,继续为朕尽忠。

“有你们这些人死生追随,朕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不只是夫君搭进去了,根本是举家都搭进去了。四位命妇面白如纸,相继跪倒在地,却是不知道该向太后还是皇帝求情,更不知道要怎么开这个口。

镇国公急得花白的胡须一翘一翘的,躬身行礼道:“回太后娘娘、皇上,恢复殉葬制,其实是姚太傅的一家之言,至于他为何提出,臣也不清楚,或许是误听误信了什么。臣听他说得煞有其事,不疑有他,便跟着进宫谏言,却不曾深思其他,还请皇上从轻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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