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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欢(139)

这次出门,陆语考虑到山高水远的,无暇无忧没出过远门,路上少不了吃苦的时候,能免则免吧,于是说服她们留下。等到长安沈宅的管家安排停当,便带着包括她们两个的一众仆人进京,回那边的沈宅。

眼前的代安、景竹、罗松三个,待到夫妻两个登船入海,也要返回京城。

走过石桥,步入一条街,到尽头向右转,走出几百步,便到了陆语小时候的家。

幼年时离开,在此之前,从不曾回来。

父亲说过,不要回来,若回来,家中也无亲人等候,只能让你触景伤情,只管去别处寻得安稳自在。

那时懵懂,不懂得何为触景伤情,只听懂了那句没有亲人等候。

到了师父跟前,起初,在心里每日每夜都想回家,想了好几年。大一些之后,明明有时间有机会了,却不肯回了。

是不肯,不是不想。只有自己清楚,那一场与至亲离散带来的殇痛,一直不曾消散。若是回家,父亲的话会全然应验。

所以去别处,寻求亲情的温暖。如果找不到,便断了尘缘,遁入空门。那时是这样想的。

如果亲眼看到过、亲身经历过亲人带来的离殇,对于俗世姻缘,消极的想法居多。

沈笑山与至亲,亦是早早的便以永远的别离收场。

所以,今日她对沈笑山说,她明白。

陆语站在门前,抬眼望着。这些年一直安排仆人在这里,悉心打理——务必维持原貌,只是不知,能否如愿。

黑漆木门缓缓打开,齐盛安排的提前赶来的仆人躬身相迎。

陆语举步走上台阶,不知何故,脚步变得轻飘飘的,心绪也如到了云端,空茫茫的。

因此,她没理会齐刷刷站在路旁行礼请安的仆人,他们的声音都变得遥远。

缓步走在笔直的甬路上,她看到了小小的自己,被父亲抱着,从外面回来,父女两个都在笑。

她循着记忆,转到外院书房,走进室内,一眼就看到并排放着的两套桌椅,一套是寻常的宽大样式,另一套则小小的。

她走过去,站在两套桌椅前。

当初那么小,连笔都拿不稳,却最喜欢跑来书房,让父亲教自己写字画画。

人小,桌子高,若是坐着,够不着;站着,便要一手撑着桌子以防摔下去,便不能遵循书写时该有的坐姿。便是老大的不高兴。

父亲总是笑着打岔,把她安置在膝上,和她一起看尽是花花草草的画册。

没多久,特地为她做的一套小小的桌椅送来家中,安置在书房里宽大的书桌旁边,文房四宝,也是特地为她订做的,很合手。

有些安静温暖的午后,父女两个就并排坐在书房中,父亲忙着看书看帐回信,她老老实实地习字画画,没多久,便累得满头大汗。

陆语走到一个书柜前,微微眯了眯眼睛,透过镶嵌着琉璃的柜门,见里面的书籍画轴仍在。

她轻轻地打开柜门,熟门熟路的找出几幅尺寸很小的画,转身放到书案上,一幅幅看过去。

小鸡啄米、小鸭子、鱼、竹子——是画的这些,但那稚嫩的手法,在如今看来,根本是涂鸦。

而在当初,却总能得到父亲的赞许、鼓励。

视线有点模糊了,她眨眼,再眨眼,过了片刻,视线恢复清晰。

她把画收起来,照原样放回书柜,举步向外,到门口,回头望向大的书桌后面那张宽大的太师椅,凝眸多时。

爹爹,我回来了。她在心里说。

出了书房,一路走向垂花门。这宅院不是很大,胜在精致,地段闹中取静。

临近垂花门,她又看到小小的自己坐在石阶上,双手托着下巴,等待晚归的父亲。

等父亲回来了,或是小鸟一般扑到他怀里,或是坐在原地跟他耍性子;父亲或是朗声笑着把她抱起来,或是陪她坐在石阶上,耐心地解释,哄她,直到她现出开心的笑容。

没有声息的画面,却是那样鲜活。或许只是因为,在离别之初太想念,总在回想父亲在的时候的点点滴滴,且很努力的记住,直到铭刻于心,如何都不能忘。

她先去了正房,窗明几净,陈设没有变动,一如记忆中的样子,只是被岁月打磨得有些陈旧了。

在厅堂,她看着一家之主就座的三围罗汉床;在东次间,她看着饭桌前长辈就座的位置。

久久的。

.

自陆语一踏进家门,沈笑山就看出了不对,是以,代她打赏下人,遣了代安、景竹、罗松安排一应事宜,自己寻到她,默默地跟随在她身后。

她的身影,有着前所未有的孤单寥落。

这般的触景伤情,是将曾经拥有的温馨欢笑细数,再将深埋于心的伤口残暴的撕开,无意中告诉自己:没有了,你已经失去。永远的,失去了。

他随着她看过书房、正房、她的闺房。

稍稍留心,便能发现诸多细节,彰显着岳父对女儿的疼爱。

岳父辞世前,为恩娆殚精竭虑之余,也与她正式道别。

告诉她,我们再也不能相见;告诉她,走了就不要回来。

这是很残忍的——他对自己的残忍。面对早慧的预感到离别在即的女儿,他没有办法敷衍,他只能将这尘世最残酷的真相如实告知。

他要让爱女清醒地活着,清醒地面对离散的真相,而不是善意的哄骗。

要有多用力,才能做到?

可他做到了,并在同时把女儿托付给了最稳妥的人。

生涯起伏之间,运道可以凭坚持改变,唯独出身与幼年的经历不可改,任何人在尚是一个孩童的时候,都对处境无能为力。

挣不过的处境,改变不了的事实,再也不能相见的人,对早慧的孩子,与其让她茫然困惑反抗,不如一早让她知晓:这就是你生涯的开端,你的命途,再好再坏就是这样,不要做无用功,听从我给你做的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安排。

恩娆是听话的女儿,一步一步走来,都遵循了父亲的安排。数年不能释怀的,是失去父亲的心殇。

终于,陆语不再走动,坐到闺房窗前的一张圆椅上。

沈笑山走过去,抬手抚着她后颈。

她迟缓地抬起双臂,环住他,脸埋下去。

过了一阵子,双肩开始轻轻地颤动,随后,是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她哭了,先是无声的,继而发出哀哀的低泣,哭得肝肠寸断。

他没出声劝慰。

她需要这样一场痛哭,与她的父亲道别:你不在了,我已接受这事实,完全接受了。放心吧。

数年让家中维持原貌而不回来,正因无法面对那份渗入骨髓的疼痛。

.

陆语用了两日调整心绪,随后恢复常态,对沈笑山说,我们出去走走。

他说好。

走到外院,遇见了代安。代安笑说:“听罗松说,妙手秦在这里也有分号,而且是老爷子的长孙在打理。先生、夫人,带我去开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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