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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堂香事(180)

高高一轮满月照着他的脸,眼角笑出一道道动人的褶子来,声音里亦带着藏不住的欣赏:“淮阳啊,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行不止,淮安此举,有真正的大智慧在里头,你是大哥,学着些他的智慧。”

言罢,放声笑了两声,陈澈便见自己已经亡故将近一年的妻子,居然也在举子之中,穿着月白色的衣衫,长发高绾,站在阔朗的,人潮涌动的广场上,远远儿的,目光朝着他投了过来。

幻觉,陈澈心说,这又是幻觉。

那一日,缺衣少药的地方,他冒雨出去替她抓药,赶着连天的大雨进门,便见她侧首,歪着脑袋在窗子上,皮肤白皙,唇色嫣红。

他只当她是等他,然后睡着了,可等到将她从窗子上扶下来时,他才发现她早没了鼻息,已经死了。

化上最美丽的妆容,涂着最艳丽的口脂,她就那么望着阴雨连天的门口,等着他的身影,然后永远的闭上了她的眼睛。

头一日还说自己病好了之后,趁着山里菌菇多,一定要挖些小菌菇回来,给他做汤的妻子。

他出门时,还说你尽量晚点再晚点的回来,我嫌药汤太苦,不想吃药的妻子,就那么死了。

陈澈一口浊气,重又填回心中,绝然转身,离开了广场。

*

陈淮阳依旧站在太仆寺的门前,远远儿的望着陈淮安。

陈澈对于陈淮安这个儿子,因为陆宝娟的缘故,原来是从来不曾过问过的。

但是,在听闻他于永昌卫救过皇帝,吃酒耍拳耍成秦州一霸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取得陕西省的解元之后,便全然的接受了他。

如今俩人虽说不曾见面,却也神交久已。

而且陈淮阳隐隐觉得,陈淮安这个最小的弟弟,在父亲陈澈的心里,如今甚至已经超过了他。

才一个新进阶的进士而已,坐在午门外的广场上又哭又唱,简直似个跳梁小丑一般。

这个样子,皇帝要肯出来见他们,才怪。

陈淮阳这样想着,也是热闹看够了,正准备要转身离去,便听广场上所有在唱的人忽而都停了下来。

紧接着,午门正门侧的角门开启,两列内侍并着御林军的人快步而出,于黛青色的天幕下,两列宫灯明灭着,直奔而去的,居然就是陈淮安的方向。

皇帝,还真叫他给唱出来了?

第138章 壮志未酬

事实上皇帝并没有出宫。

就在一众举子们连哭带唱,唱到三更的时候,大明的皇城在有朝以来,头一回于三更开启,然后,两列太监,两列羽林军,将陈淮安请进了皇城之中。

上辈子,陈淮安经常半夜从这窄窄小小,只容一人进出的小门之中半夜出入。

便被发派幽州的那一回,也是从这小门里出来的。

进了皇城,不须往前走多远,右手一侧便是内阁辅臣们商议,处理政事的阁房。

比如黄启良,比如陈澈,只要进了内阁,为某一殿的大学士,便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宰执。可他们进了宫,所办公的阁房又小又窄,说白了,还没有宫里随随便便一个小嫔妃的寝室来的宽敞。

不过天子之尊,主仆之分,便在于此。

皇帝依旧一身深青面的便服,就在阁房门外站着,虽说两侧围了满满的内侍们,可他一个人站在哪儿,肩微塌,背微躬,瞧着无比的寂寥。

“淮安方才唱哭了朕。”皇帝出声,嗓音沙哑,带着一丝哭腔。

这是陈淮安上辈子的主子,仿如同道,相伴了整整五年,所以陈淮安当是如今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但也是他最后一道圣旨,把陈淮安贬到了幽州。

恰如锦棠所言,身为君王,他的性子确实太过悠柔了些。

他道:“皇上,外头那不过是些举子们,他们所求的,也不过一个科举中的公平,朝廷之上,党派可以有,但绝不可以垄断科举,徜若科举被垄断,朝廷就会被垄断,而忠诚于您的才子们,空怀抱国的理想,却永远到不了您的跟前。”

皇帝从台阶上迈步下来,与陈淮安并肩的时候,还比他小着半个头,便于高高的宫墙下,走着,声音极为柔和:“方才站在城墙上,望着下面,朕忽而想起来,淮安在凉州时曾说过,没有如李林甫的奸相,没有如武周的篡位之后,没有高力士一样的奸宦,大明就永不会蹈唐的覆辙。

那个奸相,怕就是黄启良吧。”

陈淮安不语,不紧不慢,跟于皇帝身后,于城墙内侧浓黑的影阴下,渐行渐远。

*

陈淮安入宫了,但这儿所有的举子都被团团包围了起来。

敢在御街上闹事,便不杀,被抓住之后不吃一顿毒打是不可能的。

而陈嘉雨和葛青章这两个,又还是锦棠的家人,她无论如何都得护着他们,不能叫他们被抓进神武卫那阴森森的衙门里去不是。

她一手拉着一个,也不管人流攒动,只等陈淮安一进皇城,便往太仆寺的方向而去。

人挤人,人夯人的,锦棠握着葛青章的手一直在抖。

她肯定是生气了,但她什么也没说,行到太仆寺的口子上时,遥遥见有卫兵把守着口子,锦棠按止了葛青章和陈嘉雨,上前一步,笑着说:“两位官爷,我是锦棠香的东家,今儿才给你们神武卫送过酒的,可否,把我们放过去?”

在此值勤的,恰是神武卫的卫兵们,而今夜出门之前,大家也确实吃过锦堂香酒。

两个卫兵面面相觑,锦棠于是连忙侧首,指着自己的耳孔道:“我是女儿家,而这俩个,一个是我的哥哥,另一个则是我的弟弟,你们通融则个,也放了他们俩,如何?”

这时候四面八方的神武卫已经在抓人了,美其名曰带去问话,但锦棠深知林钦脾性,不给他们一顿毒打,是不会让他们出来的。

两个卫兵因见锦棠贝壳似的小耳朵上带着明亮亮,圆晃晃的珍珠耳珰,再瞧她伸出手来,一弯细藕似的玉臂,上面两只金镶玉的镯子叮铃铃的响着。她还嫌不够,忽而提起袍帘,伸出自己一只脚来,虽说穿的直裰,可她是女子,脚比男子的小了太多,便鞋子,也是绣着花儿的。

她道:“果真,我是锦堂香的东家,俩位哥哥往后想吃酒,可以到酒坊来找我,今儿就放了我们几个,可否?”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时候要真的走不脱,被抓进神武卫,就逃不掉一顿板子了。

不过,小鬼们最喜欢的,大约就是锦棠这种人,身为女子,不扭捏,也不以色压人媚人,直朗爽快,还是个甫一入京,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女东家。

为着她的面子,俩人对视一眼,收起矛头,锦棠左右一拉,就将俩人都给拉出来了。

本来,锦棠往酒坊里哄了好些个青年举子们,叫他们在此呆着,不要往广场上凑热闹去,谁知道等再回来,就发现酒坊的门大开着,里面散着几只凳子,却是一个人也无。

不用说,这些傻书生们,最终还是叫当兵的给一锅子端了。

虽说因为他们不曾闹事,上辈子被尽屠的事不会发生,但一顿板子是少不得的。

葛青章年纪毕竟大,经过的事情也多,此时还好,嘉雨年纪小,也不知道跟着他们在外面跑了多久,两只鞋子尽磨烂了不说,嘴上一圈儿的血泡,进了门便嚷着肚子饿。

锦棠记和旭亲王妃陆氏今儿差丫头端来了好几盘子的点心,遂遣着如意生炉子,烧水泡茶,自己亲自上二楼,便把点心给取了下来。

此时眼看都要二更了。

锦棠还是在秦州时的习惯,糯黄小米炒熟,冲泡而成的咸茶,因着糯米油份多,呷之一股子的咸鲜气儿,而点心,则是山药糕,水晶粒,绿豆糕等京里常吃的东西。

陈淮安是钢筋铁骨,青铜铸就的身子。从三天前开始,联络欲要闹事的举子们,一个个的说服,他似乎连水都不曾喝过一口,至于饭,嘉雨一直跟着,也没见他吃过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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