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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礼不合(53)

方茗无法描述自己听见那个消息时的满怀震惊和无措。她清楚记得那时她离开的时候,几乎是带着“如果我过得不好那你也一定过不好,如果我过得好那你一定得过得不好”的心情,如今乍然一听这样的消息,明明愿望似乎成真了一般,却好像整颗心都被谁捏在手里,欲上不得欲下不能,忐忑担忧五味杂陈,此时才知“忘情”二字究竟哪般地难写。

或许,有的人,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劫数,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如果纠缠上了,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想到这个词,方茗背脊骨上猛地就窜上一股冷意,手脚冰凉,就如同那时听到师兄驾崩的消息时一样。师父给她安排的是明天早上再去拜访徐府,可她现在就已经抱着心里那些不好的预感睡不着觉了,她很想快些去见他,去证实一切都是自己多想多虑了根本没有什么事,可是——

她记起那时自己跟师父坐在房里一起听见这个消息时,她一时怔愣,失手将师父刚送于她的玉簪掉到膝盖上。即使玉簪完好无损,可那一刻,师父那样低沉黯然的脸色和表情,看得她心口痛得发绞,方茗此生此世都不想见第二遭。

她不愿令师父伤心,也不希望于徐怀安遗憾终生。

两相比较之下,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到底还是进退两难,无计可施。

方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屋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想自己那时头脑发热,一听人家中毒且昏迷不醒已有数日,就什么都不管死皮赖脸央着二哥上京看看,二哥不愿也不好抽。身去看,她甚至大言不惭要自己一个人亲自孤身前往。

无知者无畏。

方茗只是给自己戴了“此生不嫁”的帽子,就想装作对一切闲言闲语异样眼光宗教礼数都可以无动于衷。

她说完那种话之后,就看见二哥脸上显眼的震惊和师父不自觉垂下的脸与握紧的拳头,那一刻心底恨不得给刚刚蠢到那种地步的自己狠狠一个大耳刮子!

连方茗自己都没想到徐怀安命悬一线的消息对她的影响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到她敢于无视一切只管对着二哥和师父提出自己自私又可恶的要求。她自己当成不在意别人眼光,却丝毫不为二哥他们考虑,一点不在意他们听见她这样要求时的心情。这一刻面目丑恶令人憎恨到极点的方茗,叫她自己,都无能接受。

可是师父,居然会在她说出那种话之后,还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一脸若无其事地拍拍她的脑袋,墨样的眸子里汪了一潭春水,提了唇角柔和地笑:“唔,阿茗,那师父亲自带你去看他,你说好不好?”

师父的表情,让方茗被自己虐到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

自她那一日险些摔了玉簪,最后又将那簪子还给师父之后,他就再没像以前那样说那些要娶她,后宫三千宠爱都给她一个人的话了。他退回到师父的位置,比很久很久以前,什么都未曾发生的时候更加守礼和含蓄,一切爱护和关心都只从“师父”的角度说话和动作,方茗却总看得见他偶尔蹙了眉,眼波流转间露出的不经意的黯然落寞和伤感。

那一瞬间方茗似乎觉得如果能让她面前的这个人无忧无虑地开心,那她即使把她自己全部的世界捧到他面前给他都没有关系。

不过即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被师父秒杀了,方茗还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去京城看一看徐怀安,倘若他真的时日无多命不久矣……

她待如何呢?

方茗翻过身来,面向正上方的天花板,向那一片漆黑里望了很久都没有冷静下来。那些情绪躁动不安蠢蠢欲动了一路,可是直到京城,她都没能理清自己对徐怀安如今究竟是怎样的心思,只觉得如果不来见他不来看他一定会遗憾终生,可是——倘若真的去见了他,看了他,那又怎样呢?

到底,人生若只如初见。

*

“两位这边请。”

方茗跟云展跟在管家身后往徐怀安的厢房方向去。这一路走来没见多少下人,也没碰巧遇上徐老夫人跟江楚蓉。怕是师父来之前一早就向徐府通知过了,女眷什么都呆在房里不出门,大概也没谁愿意看见她吧。

方茗跟师父并肩而行,莫名其妙就有了好像“跟着新人去探望卧病的旧人”一般的心情。

摸摸脑袋觉得自己实在莫名其妙了,方府比她上次来的时候好像破败了些,做事的人也没有上次那样有精神。大概,是因为……

师父就在自己身边,方茗不想多想这些有的没的。徐怀安受不受重用说起来还是政治方面的事,她无权也不可能干涉。

路并不远,转眼间方茗就已经站到徐怀安的厢房前。管家好似早已领悟到某某跟某某某之间微妙的关系,领着二人进去之后,便带着其他下人退下了。

师父也只是大致问了那人情况之后,笑着摸摸她的脑袋说他出门走走待会见,转身那一刹那收敛了笑容,垂着脸也出去了。

方茗看得分明,心里挂念的却是床上脸色苍白面容平静连吐息都好似静得虚无的徐怀安。

大夫说他是被人从一年前就开始慢慢喂了毒,那毒令他性情暴躁,思绪混沌混乱,且时常头痛胸闷,浑身发冷乏力还嗜睡,积到近时毒素爆发了才到了现今昏迷不醒卧床不起的地步。要治,只能慢慢调养排毒,暂时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醒,什么时候醒,醒来有什么后遗症,是失忆失明失聪还是瘫痪或者心智退化,此毒下得凶险且时间太久,日日积累下来,连宫中太医都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一番话听得人心冷。

一年前,那时刚是师兄离开不久,新旧更换,改朝换代,徐怀安那时身为前朝左相,又是那样一个面瘫脸死脑筋,明里暗里都得罪了不少人,即使要查……

几乎叫人不敢往下想,方茗面前这仍旧昏迷不醒的男子在这段时间恐怕不知道已经受了多少冷眼和委屈。师兄还在的时候他哪里会由得人这样欺负,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从前。师父跟徐怀安之间不说别的,徐怀安是个死脑筋,在别人眼里他效忠师兄到了肝脑涂地的地步,师父跟他的意见上又难免有所不同,政见不同便会受到不同政党的排挤和打压,再加上不受重用,被架空,被无视,这样的经历相较从前的风生水起,难怪……难怪谢楠早早地就辞职回家。

细细想来,方茗望着床上人,心中百感交集,盯着他发呆发了好久,都不知道之间心里这一刻翻腾汹涌的情绪到底能算做是什么?

也许不过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前,并不少见的怅惘和怅然若失。

此番前来,可真正算做是告别了。前次去得仓促慌乱,理不清自己思绪,只能夺门而逃。这一回来,即使他听不见看不见,也能算她方茗,真真实实,正式地来向徐怀安,道了别,说了再见。从此即便是相见,她也再不会有从前那种曲折婉转的缱绻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