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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往事(9)

我再也不能忍受她对我的漠视。

日前天狼国的使节来朝,为我庆祝生辰,请求母亲将我许配给他们的王子。

我没有见过那位王子,也从没有去过天狼国。

母亲问起了我的意思,我答允了。

上官静,如果你对我的情分不过如此,如果即使我嫁给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你也毫不在意。

那便让我离开你吧。

让我离开这座华丽繁复的大明宫,告别我曾交付了灵魂和命运的长安,褪去公主的华服,与她天涯相隔,不拖不欠,永不相见。

其实我知道母亲并不希望我允婚,她之所以询问我,不过是想要以此给我一个选择:皇位,或者和亲。

一如我之前所想的那样,这江山始终是属于我的兄长们的,我的母亲不应该是这天下的主人,而我自然也没有资格从她的手中传承并不属于她的财产。

怀着对父亲的尊敬,怀着对上官静的怨恨,我决意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座我出生成长的宫殿。

其实我那时还没有意识到,我与她的这份感情里已带上了怨。

母亲恨我不争,但拿我毫无办法。我知道,我仍在世的兄长实在有些软弱,也实在难成大事。一旦我留在长安却不愿意继承她的大统,那日子久了,我难免一成为皇权倾轧的兵刃,或许伤了我的母亲兄长,或许伤了我自己。

不论如何,不论是处于我自己的意愿还是为了母亲大周朝堂的稳固,我都必须离开长安了。

几天后,宫中的宦人来宣旨了。

‘……为显我中原大国之恩,朕特准天狼国赐婚之请……自此两国缔结良缘,永不相扰……”

从宣旨太监的手里接过了圣旨,我的心已经是一片冰凉。

她是母皇的心腹臂膀,号称巾帼宰相的第一权臣,宫中大大小小的诏敕清一色出自她的手笔。我知道,她不可能不知道我要嫁给那位天狼国的王子。

她没有来。

我接过母亲的圣旨,看着上面锋锐稳当的字体,知道是她亲笔写出来的。

她竟然没有来。

一字一句写的清清楚楚,干干净净,笔画干净利落,全无半点犹豫,可见心也如洪钟,八风不动。

——于是,上官静,你便是那样如钟如山一般坐在桌前,毫不犹豫的写下这份圣旨的吗?不顾我与你十年来的情意,不顾我十年间付在你身上的万般情意和痛苦,即使我远赴他乡,你也能淡然处之吗……

我爱你,这十年在长安的纠缠,难道都是我错付给你了吗?

第13章 十年恍惚再回首

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房中,按照宫里的规矩,御前赐婚是喜事,是该饮酒庆祝的。而此时我手中拿着母亲御赏给我的美酒,我却只能感受到讽刺和心寒。

孤影寒窗,我看着精致而小巧的酒杯,不论我如何努力,我都不能欺骗自己,不能掩盖我其实带着怨憎的事实。

母亲赐婚的圣旨被我摊开放在身旁,上官静锋锐工整的字体仍在我眼前,好像是在对我强调着我十年来对她的情分全是错付。

然而这婚是我允的,这圣旨是我接的,我又能再去怨恨什么人呢

从头到尾没有人逼我和亲,母亲甚至希望我留在长安继承她的皇位。

我第一次怀疑,自己这样的倔强是否伤害了我自己。

思前想后,始终没有一个结果。我不知道自己在对谁生气,饮尽了杯中酒,辛辣的液体刺激得我几乎要流下眼泪。看着空空的酒杯发呆,满心想的都是她,想着长安。我再也不能压抑这种苦恼,愤而将酒杯狠狠的摔碎在地上。

而就在那酒杯粉身碎骨的同一刻,我依稀看见门外闪过一道黑影,往外瞧了一眼,一个我无比熟悉的身影映照在门扉上。那身影瘦弱不堪,连影子都透出了弱不禁风的憔悴和逞强的模样。

快步走到房前打开门,见到她一手拈着自己的袖子,正犹豫着是否要敲开我的房门。

蓦然相见,百感交集涌上心头,掺杂着爱与怨和往日的太多曲折。一刹那间我扬起手想要往她那张俊俏的脸上掴去,却在将要落下的时候看见她那双已多年不曾为我而动情的眼睛。

那双眼睛竟又像是我十四岁那年在太液池桃花树旁见到她时的那样,柔如一池春水,如同梦中那样不真实的看着我。

她终于卸下了伪装,像是伶人自舞台上走下,经年冰封的面具终于在我面前卸下,露出我魂牵梦绕却几近遗忘的温柔。千万种疲惫和感伤纠缠,满怀一片哀婉。

面对着这样的她,我雷霆万钧的手只能无力的垂下,无处可放,只有悻而装作无事发生。

舍不得。

我多么的害怕她那样温柔的眼神会转瞬而逝,这些年我已被她反反复复的态度折磨到神经脆弱。看着她的眼睛,我想到十年前的那个春天,那时我和她在长安道上相遇,重逢在太液池边。

但而今我已不再是那个贪图新鲜就大胆溜出皇宫的太平公主,她也已经不再是那个在桃花雨中对我行礼平凡女官。

如今我是令我母亲绝望的不成器的继承人,而她是权倾朝野独当一面的上官大人。

我不知道我和她是怎么竟然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似乎我和她都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可偏偏却遭受了泰山一样重的惩罚。

-

我猛的想起那天晚上她对我说的话:我没有选择。

-

我没有选择,公主。

-

是阿,我是公主,是我母亲唯一的女儿,是大明宫里唯一的公主。

我也没有选择。

于是我又一次跟她无话可说。似乎我和她之间永远都是如此,天生纵我有万语千言欲诉,在她面前总被锁在喉间。不知这已是第几次在看见她时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

我被自己的无能折磨的欲语还休,最终千言万语只能成为眼泪,看着她的眼睛狼狈的流下来。

我还能说什么,你又能回答我什么?直至今时今日,你我一样毫无选择的余地,一样无能为力。

她看着我,一池春水被悲伤浸透,也流下泪来。

我第一次如此痛恨我公主的身份,如果我不是公主,她也不是巾帼宰相,是否此时此刻我与她早已在某处偏安一隅过上安稳和乐的生活。

然而这一切都不存在选择的机会。

她什么都没说,就那么看着我。

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不知道该怪罪她什么,我和她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一瞬间好像是从她的眼泪里看懂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

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从长安见到她的那天晚上我和她之间就已经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要说怨,我唯独能怨的也只有那晚长安道上的灯火太昏暗,怪我太关注那些花样把戏,撞到了她,撞上了我和她这一辈子都撇不开的缘分。

上官静的眼泪像锋利的刀刃,划破的我心脏,虽然疼痛不已却没有伤口,于是我炽热的血液无处可流,只能凝成污秽却锋利的碎片在我经脉中冲撞,把我渐渐搅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