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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往事(2)

听到了我的声音,他便转过了头。那双星一样的眼里依然无悲无喜,平静的像一汪深潭,没了长安市上见到时候的嫌恶,显得温暖了许多。

恰一池春水。

他听见了我叫他,遥遥弯下了腰,对我行礼。

我便看不见他的眼睛了。

正逢一阵风吹过,早开的桃花不禁春寒,星星点点落下了。

一时他身后下起了雪,洋洋洒洒,乌纱帽上落了桃花瓣,斑斑驳驳使我想起昨晚飘满孔明灯的夜空。

我正欲过九曲桥,仔细看看他的风采,却透过桃花,看见母后的仪仗。

见到他,母亲屏退了宫人,独自走进了亭中,坐在汉白玉的桌前。他竟不对母亲行礼,反而挽起了衣袖,露出了竹一般分明的手腕,替我母亲拂去了肩头的花瓣。净了手,为母亲斟茶,坐在下首,与母亲下棋。

我忽然想起了宫中关于控鹤府的流言。

乍起风,一池春水吹皱。

第2章 桃花流水杳然去

上天是公平的,所谓桃花流水杳然去,美艳的花朵往往开不长久。上次在花雨里再遇后不多日,园中的桃花便通通凋敝了。我再也不曾与母亲提起长安夜市中那个戴着昆仑奴面具的人,也不曾再动过出宫的心思。

按皇族的命数,我他日是该与许许多多的大唐公主们一样赴番邦和番的。母后常说我还小,无须忧劳这些遥远的事。若我执意留在长安,那便物色一位宫中大臣家的公子下嫁,也便可以留在父皇与母后的身边了。

我应知远嫁是公主们的天职,不该惦念一个长安道上的男人。

我闻说控鹤府的男子皆是浊世里的佳公子,是母后青睐的谋士。

我虽年幼,但久居宫闱,也懂得不能够去点破这些粉饰得精致华丽的谎言背后隐讳的事实。

在知晓那人是母后的心腹后,我便强迫自己忘记那双春池般的星眸。

奈何午夜梦回,我总记挂起那张面具下的脸。不得已,妄图能在梦里见上一面,我惟有时常揽着那张昆仑奴的面具入眠,盼相见。

许是命罢。

上元节一事过后,母亲说我太过胡闹,要一位严厉些的先生来做我的老师。不求传道解惑,惟求要我多懂些礼数、有些大唐公主的样子罢了。我听了便不高兴,自幼我与皇兄们胡闹,倚仗天资聪颖,开蒙颇早,老师也换过了许多。那多是须发皆白年逾古稀的古董,颤颤巍巍,往往连我的脚步也跟不上,终日惶惶,只知道对我说女子应要如何端庄舒雅,温婉多情。

父皇知道我的的脾性,劝母亲为我安排一位年轻些的师长,母亲却不同意,只说我需有严师看管。

“父皇,我已熟读四书五经、女贞女则,虽不精通琴棋书画,可也见得人了。父皇,你就劝劝母后,别让她老是派人跟着我,我是公主,难道不该有自由吗?派个老古董天天跟着我,我就要憋死在含元宫里啦。”

父皇没说什么,只是一味的对我笑着。母后也含着笑,全不把我的请求当做一回事。

“我已不输宫中的女官,母后对我还有什么要求呢?”

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争取到我在宫里的自由。

不日我便接到了懿旨,自下月起要从凌烟阁派一位复姓上官的大人来做我的侍读。别无他法,也惟有抓紧了这个月的尾巴,再肆意妄为几日。

提起这个不大常见的姓,我总会忆起幼时也曾在凌烟阁教我与皇兄们读书的上官仪。

时上官仪任中书门侍郎,兼太子中舍人,常在宫中行走。我整日与几个哥哥在一起,仗着自己受宠,欺他正直。上官是个智慧的人,我虽顽劣,自幼换过了无数的老师,却也从心底对上官仪有几分尊敬。

然数年前,朝中有父皇要废后的谬言。上官仪竟作文讨母后乱政。父皇不喜权臣扰宫闱之事,是以将上官仪赐死,府邸壮丁连坐,幼子充军,女眷则赐发配掖庭。

自那以后,我便不曾在朝堂上下听闻过姓上官的人了。

我想,这大唐虽广,但应不会再有第二个复姓上官且又富有才智的人罢。但始终有防人的厌恶,我左近并无什么可靠的人,也只有请春妈妈暗暗为我打点,探取些这位上官大人的底细。

这般一问,则又凭空生出了不少事端。

据说这位上官大人确是旧日罪臣上官仪之后,然虽为逆臣的后裔,却深得父皇与母后的赏识。谣传未及束发之年特准进入国子监,不但文采风流,更文武双全。平日在大校场与武将比武,善用长鞭长剑,长鞭所向披靡,极少落败。好玄袍金甲,为人孤高的很。

我平生最嫌武夫,说甚么侍读,想来无非是母后派了甚么劳什子将军督我收敛罢了。

况青年男子不得入宫,这位受皇恩浩荡的上官大人,保不齐已与那位身首异处的上官大人年纪仿佛了。

愈想愈是烦厌,我想了想,一个计策便有了眉目。

当晚膳前,我趁春妈妈不在,照旧又备了一条三尺白绫搭在寝宫梁上。待宫人路过我殿前时候,我便又要寻死去了。

不出意料,母后自然被我惊动了。

民间常有母子连心的说法,我想应是真的。母后看着堪堪把脖子伸进了绳套里的我,竟抿着嘴笑了。我一早知道她会看穿我的把戏,于是便也不怕,继续以死相挟。

“太平,有什么事,你先下来再说。这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你要是真从白绫上掉下来,可别砸了跪在你旁下的春妈妈。”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那个上官大人做我的侍读。我听说啦,他是个粗鄙的武夫。您若是非要让那个老头子整天整天的盯着我,我一定难过死了。既然如此,我不如现在就死了吧!妈妈,这次我可真的要死啦!”

我脚下轻轻一踢,那凳子便往旁侧移了移。只需再挪半步,这凳子便要从桌上坠下去了。凳子掉下去,我自然也要掉下去勒死了。我把头向下垂了垂,吐出舌头。屋子里的下人都被我惊的叫出声来,嘭嘭有声的磕头求我下来。我只想要求母亲允我能像鸟儿一般翱翔在大明宫里,于是自然不理这群下人的哀求。

母后似乎不怕,仍笑盈盈的看着我,许是她也已经消了上元节时的气,对我说道:“你要是真的不喜欢,那换个人侍读也可以。你说说,哪一位大人够资格做你的侍读?”

我闻到了自由的气息,可朝堂里的大臣们我一个也不认得,一时说不出合适的人选。正此时,我却听到了一个笑声。

循着声音望去,竟是那个我日思夜想的人。

他垂着手站在殿门一侧的角落里,一身官服,头顶带着纱帽。应是本与母亲在一起用膳,中途听说公主上吊,情急下到了我的寝宫。

他笑起来的样子可真是好看,一双眼弯弯的。

我顾不得记挂他与母后是什么关系,连忙伸出一只手,指着人群里窃笑的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