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舍不得作为王太后的尊荣。”没有享受过万人朝拜的感觉的人根本不知道那种感觉多么美好，尤其是作为王太后。王太后虽然没了丈夫，却比有着丈夫的王后舒服多了。王后还可能被废除，可是王太后，却是真正的，秦国最尊贵的女人，甚至连秦王，都必须对她下跪请安。当然，亲子没登上王位的王太后确实不如亲子登上王位的王太后那么自在，可是他不是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他不是她的亲子了么？这几年，他们处得还不错，母慈子孝。
“我不想离开，不过你偶尔可以来看看我——但要注意安全。”朱姬发现母子天性还是很神奇的东西，对着现在王位上的那个，哪怕是在之前深信不疑地以为他就是她生下来没多久就被抱走了、十年不曾见过一面只能靠着思念想象的、一度以为恐怕要永远失去的儿子爱着的时候，也不曾在他面前，这样毫不掩饰地坦率直言。
可是这个孩子，这个有着干净温暖眼神的、和自己骨肉相连的孩子，朱姬不愿意他看到世间太多的黑暗，但更不愿意虚言欺哄他。
朱姬相信，这个在被抱走多年、又被人冒充去了身份，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才能从容站到她面前的，依然有着干净温暖眼神的孩子，是不会那么容易被黑暗侵袭的。
果然，那孩子眼神黯淡了一会，但很快恢复过来：“我会来看你的……你要小心。”
朱姬挑眉，她不认为有着“生母”身份，又已经知道了秦王来历的自己，会遭到什么无法避开的暗算。
尹嘉将他想到、而后伊莫顿西忒拉给他补充了的，对于朱姬和秦王、吕不韦之间的关系，尤其是秦王和吕不韦必然走到不死不休地步这一点的推测，和朱姬分析了一遍：“只要秦王不会在秦国宗室死绝之前暴露出他没有秦国血统，那么最终获胜的，一定是秦王。而吕不韦……必死无疑。”
朱姬笑了，她没想到她的亲子如此出色，他说的，很多真的是她根本没想过也想不到的事情。果然还是女人啊，就算见得再多，军国政事上，终究见识不足。朱姬为自己叹息一声，又为儿子欣慰一笑，笑过又是一声叹息：看得这么明白的孩子却偏偏有那样的眼神，让她连想设法逼迫他夺位当王都舍不得。即使明知道这个孩子只要愿意一定能当一个不比谁差的王，可是……他能治理国家、抵御外敌，但却不会快乐吧？
对着还在劝自己要小心和吕不韦保持距离、小心和秦王的相处方式，以免遭遇不测的孩子那担忧的眼神，朱姬终于真的放弃了设法让这个孩子夺位称王的想法。
或许那样干净温暖的眼神无论见识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也不会轻易染上黑暗，可朱姬不舍得他不快乐。
血缘，真是奇妙的东西。
朱姬再次答应了一定会妥善处理好和吕不韦、秦王之间的关系，含笑送走了这个真正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9898.斜阳只在青山外
尹嘉抬起眼睑略一侧首,果然伊莫顿一直都在看着他。小孩看着父亲有些担忧的眼神，咧嘴一笑：“我没事。”小孩深褐色的眼睛在星空下显得特别亮,“母亲是爱我的，虽然她不愿意和我离开……不过我还有父亲！”小孩很敏感地发现了朱姬看似冷酷直接的话语之下的亲昵,更喜欢伊莫顿关心的眼神。
不过这话说得，却好像朱姬是伊莫顿的妻子似的。伊莫顿对朱姬还是没什么好感，虽然朱姬的反应确实在他预测之中、也还不是最坏的那种预测。可是小孩显然很懂得知足常乐这个道理,朱姬为了尊荣和富贵放弃了和他母子团圆的机会，他却只将朱姬对着他不加掩饰的直率背后的好放在心上。
这孩子！
说他很傻很天真吧，偏偏又能敏锐地发现吕不韦的那个“仲父”尊荣之后的结局，还有朱姬冷酷直接背后的亲昵；说他聪明敏感吧，偏偏傻乎乎地只记得别人的好。真是……
伊莫顿摇摇头，伸出手揉乱了孩子束得很整齐、而且因为要来见他母亲还特意用伊莫顿亲自做的发环束着的发髻,小孩昂起头，却只露出了一个和他妩媚英武的容颜不相衬的、傻乎乎的笑。
远处一队宫人侍卫带着灯光和盔甲映出的光芒逶迤而来，因着正好是尹嘉一行出宫的方向，众人（好吧，只有尹嘉确定是人，其他三个是什么还真不好说，不过反正都是人形）身上又有着隐身咒在，也没绕路，只是避着不与那些人碰触到。
及至近处，尹嘉才看清了灯光和盔甲之中簇拥的，那个一身玄色、容貌尚且留有几分稚嫩却已经看出隐隐的霸气的少年。
少年身边的侍人恰到好处的谄媚：“陛下忙到这么晚了，也还不忘去给太后请安，真是辛苦了……”
少年却是淡淡地：“那是我母后，晨昏定省是本分。”
于是尹嘉又多看了这个少年两眼，为此还和一个侍卫微微碰到了一下，那个侍卫警惕地看了一下周围，神色疑惑，不过其他宫人侍卫已经簇拥着少年继续前行，他也没多停留。
尹嘉也转过身，跟着孟他们出了宫。
出了宫门之后，尹嘉摸着额头，在伊莫顿开口之前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对不起，我又不小心了，这个月训练我会乖乖再加三成的。”
伊莫顿点点头，孟却回头看了小孩一眼：“真好奇，明天再带你来看。”
“母亲说只能‘偶尔’去看她……啊，是说秦王？”尹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眯着眼睛笑起来，“不用啦！刚刚看到了……我只是很希望，他真的能一直记得将母亲当成‘母后’一样的尽本分就好了。”
“不尽也没关系，要处理掉很容易。”西忒拉温柔地跟在孟身后半步之处，温柔地回头对着小孩温柔地笑，语气也很温柔，不过和话里的内容一联合起来，一般人只怕免不了毛骨悚然的。
好在小孩习惯了，或者说，小孩从来不曾因为这张温柔的笑脸之下的本性惊悚过，他似乎很清楚也很珍惜，无论本性怎样对他总还是不错的西忒拉的温柔。他站在伊莫顿身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谢谢西忒拉姐姐。”
小孩果然很傻很天真。
出了宫门不远，被伊莫顿化出的风沙卷起的时候小孩没有惊讶，但在不一会落地之后，却傻乎乎地瞪圆了杏眼：“不是要回家啊？”
伊莫顿揉揉他已经乱开的发髻，孟笑着：“这里离咸阳不远，方便你回去探望你母亲。”说着指着远处，“看到没？那就是咸阳。”
小孩努力地睁大眼睛，可惜他没有孟那样的视力，只能依稀的、也不知道是真的看到还是心理作用下的错觉，似乎真的看到黑暗中的几点光亮。不过看得清看不清都不要紧，小孩很明白，起码咸阳就在视线之内的某处。
小孩揉揉有些酸的眼睛，又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谢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