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碧凰(4)

然后,他牵起了她的手。笑了。

“吉时到——请新君新后登祭塔祈天——”宫人细长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等。

祭塔只有在举国盛世之时才会人工搭建登塔的阶梯,一共九九八十一阶。碧城只坚持到一半就已经气喘不止,被牵着的手早已被汗水濡湿,连呼吸都艰涩得像是沉在燥热的水里……

“怎么身体如此不济?”谢则容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说,“不过今日你我大婚,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

“……疼。”

“哪里疼?”

碧城的心狠狠颤了颤,几乎想要去捂腰腹……好在,她忍住了,只是扶着塔壁重重地喘息。

谢则容的眼里却洋溢起奇异的柔和光芒,他忽而蹲下身来把她打横抱了起来缓缓前行,一面走一面轻声道:“今日之痛尚且不能忍,往后你我相伴数十载时光,碧城该如何挺过呢?”

那是柔和倒几乎要腻出水来的声音,字里行间却是尖锐如刀的獠牙,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浓烈情绪。

他素来温雅,这是第一次,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凛冽的东西。是恨。

他恨她。

原来竟然是这样。

碧城忽而有些释然,她甚至不再遮盖身上剧烈的痛楚,用力捂住了肚子,就想要把那儿戳出一个洞来一样……

牢中最晦涩的时候,她曾经拜托小八藏起一片小小的破碗瓷碎片,最痛的时候,她也尝试过把它搁在嶙峋的手腕上跃跃欲试。可最终还是没舍得。

舍不得好多东西。舍不得最后一点信任。

可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就是信任。

祭塔顶端高耸入云,她一落地就踉跄着退了几步,捂着肚子靠着塔上一面祭鼓险险站住了身子……不行,还不行……

“你……”谢则容的眼中闪过一次诧异,他微微伸了手,却在触及她身体的片刻迟疑凝滞——一瞬间他面如寒霜,“为什么……血?”

叮——叮——

清脆的铃铛声打断僵持,那声音极其悠远,仿佛是从云端而来的。

终于……等到了么?

碧城艰涩地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才终于看清了这祭塔之上不知什么时候站立着的身影。

西昭新帝登基都需从大神官手里接过国玺才算封帝典得已完成,大神官平日深居罕少外出,朝中见过他面目者少之又少。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比浮云还要净白的一抹衣摆,乌木雕刻的权杖,青铜面甲隐没在未髻的发间——

在他的手里是一个小小的漆木盒子,里面装的应该是西昭的国玺。

他缓步靠近,每一步都踏着铃声。那铃声让泥泞的灵魂都露出了明媚的光。那是让碧城如饥似渴的温暖。

“碧城,仪式尚未开始!你切莫……”谢则容的声音终于乱了气息。

碧城屏息接过了国玺,小心捧在胸口,摇摇晃晃站直了身体仰望碧蓝的天——她的心几乎是雀跃的,就好像是一场下了千万年的雨终于收敛了所有的冰寒,几千年泥沼里投射到了第一缕阳光,即使身上的疼痛几乎已经是倾倒的城池,可是却没有一丁点声响。

“你想做什么!碧城!”

碧城只是有过一丝丝犹豫,抱着国玺退了几步,脑海中尚未浮现些许主意,脚下却一滑——

“你……碧城!!”

下坠是个漫长的过程,长到早就干涸的眼眶还是流出了泪。

谢则容略带仓皇的声音在祭塔响彻的时候,碧城已经不太听得见周遭的声音,她只是在迷蒙中觉得自己成了当年那个笨手笨脚提着灯想要爬祭塔的孩童。塔太高,灯笼太重,她踮着脚抱着少年的腰,仰着脑袋朝他喊:你是谁?你可不要放手呀——

十年匆匆白驹过隙,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却原来,还是放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用节操发誓!总体来说是个欢乐的文!(你够了)大家不要被前两章欺骗!

☆、小越

最后一场春雪过后,燕晗的春天终于到来。

越府中早就已经有了春意,只有最偏远的院落中还有厚厚的积雪没有化尽。那是个破败的小院落,颓废的墙,潮湿的青苔,早就已经模糊不清的青石板上泥泞着腐烂的树叶。

在这破院落中,一个红衣裳的小小身影正吃力地在井边提一桶水。她的小手已经冻得通红,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好久,才终于把比她的身体还要粗壮上许多的水桶提上了地面。她在原地喘息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拖着木桶往破屋子挪动——

砰——哗啦——

重重的一记声响撕破了破院子的寂静。紧接着响起的是一阵拍手声,还有孩童的哄笑声——

“哈哈,落汤鸡——”

“都说了五步一定摔啦,也不看看是谁挖的陷阱!刚才谁说十步来着,快交一只蛐蛐儿出来!”

“哎呀,有人要心疼蛐蛐儿喽!”

哄笑声中,女孩拽着木桶躺在雪地上,稍稍有些呆滞地望了一眼天空,好一会儿才笨拙地爬起身来,定定看了十几步开外的肇事者。

她原本就安静,此时此刻一眼倒也没有多少生气的意味儿,只是空洞。

那帮闹事的孩童明显对她的冷淡反应吓了一跳,迟疑着相互看了看才陆陆续续从灌木丛后头爬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走到了女孩身边。其中一个最为年长的孩童迟疑着绕了一圈儿,朝着身旁的孩子抓耳挠腮:“越小少,你这妹妹该不会是傻的吧?”

被称作越小少的是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约莫十来岁,穿得却是最华贵的。他皱着小小的眉头定睛看了一眼女孩,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戳了戳她的脸,却马上嫌弃地在身旁孩子衣服上擦了一擦。

“当然不是傻的啦!只是半年前她偷穿萱妹妹的新衣裳,被父亲绑在了拆房饿了几天,出来时就成了闷葫芦啦。怎么逗都不开口,都不会哭闹了,真没劲!”

“她自己没有新衣裳吗?”

那越小少一愣,捂着肚子笑出声来:“哈哈哈……你觉得呢?”

孩童们好奇地把女孩团团围住,仔仔细细看了她一眼,顿时相互看看笑成了一团——

她真脏呀,身上那件衣裳早就短了一大截,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了,颜色都已经看不清了,还破成了碎布条条,堂堂越府三小姐,啧——

女孩静静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身周的孩童兴高采烈的眉眼一动不动。

春寒料峭,她穿得又少,其实这一桶井水可要比她的身体暖和多了,这滋味……称不上难受。

只是要等那些人的兴致过去,恐怕还要再过上一会儿。

“喂,小越哑巴,你再坐一会儿,等萱妹妹的洗澡水可就要凉了哦,小心父亲再把你吊柴房里!”良久,那越小少终于按捺不住开了口,眼里闪动着满满的幸灾乐祸。

女孩迟疑着低头略略思索,终于还是缓缓站起身来,捡起了身边的木桶。她身上还滴滴答答地流淌着水滴,每走一步便留下一路水渍,好不容易又回到了井边,手里的水桶却忽的被一股力道重重地拽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