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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凰(13)

他是每一任都只在举国天祭,帝王更迭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人,是以死法计入燕晗国律,连帝王都没有资格直呼其名的人。

他是……燕晗宗庙祭祀,护国大神官。

是她在祭塔之上最后一眼见到的人啊。

“可是我……面目可憎?”良久,殿上响起一个低和的声音。

碧城原本是跪在地上,这会儿却吓得陡然抖了抖,忽如其来的冷汗濡湿了半个身子。

大神官……

她完全不敢动,却听见那声音似乎有些疑惑。他说:“乖孩子,抬起头来。”

抬起头来……抬起头来……

……不……不行!

碧城死死低下头去,身子缩几乎要缩成了一个球。她从来没有这样怯懦过,即使身体想要去听从那个温和宽厚的声音,可是理智却在最后关头险险地阻止了她。

大神官是见过公主碧城的,虽然只有一面之缘。而小越的身体……现在长得和碧城少说有六分想象。他擅长宗庙之事,万一、万一发现了,岂不是要被当成妖怪?也许还会被当场祛魂……

大神官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并没有执着追问。

殿门外的孩童们似乎是确定了里面站着的是一个温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步入殿内,在她的身旁跪成了一排,奶声奶气地叫“师父”。

大神官静默片刻,忽而轻声道:“本座深居,不善与人言辞,你们……无须害怕。”

他道:“今日起,你们便是我神官府门下子弟,暂由舞师尹陵亲授技艺,假以时日再回我神官府。”

“沈七先你们两年入我师门,你们可称一声师兄。”

“来日有何难处,皆可告于沈七。”

寂静的殿堂上,大神官的声音如同晚风。

碧城埋着头不敢动,入眼的只有他素白的宽摆,还有被他斜斜执在身旁的青铜权杖。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已经快要消散不见心跳又回到了身体里。

一下,两下,安静而温存。

她悄悄抬了一丝丝头,果然瞥见了在大神官身旁跪着一个手拿玉笛的温顺孩童。居然……是那个憋得好辛苦的沈小公子……

沈小公子仿佛有感觉一样地抬了头,狠狠一眼瞪来——

碧城缩缩脖子,又低头。

少顷再抬头,那沈小公子沈七的目光居然还在她身上,阴森森像是隔壁的火红灯笼。

她低头叹息,小心地摸了摸还在跳的心口。

这梁子,似乎结得不小呀。

“今日你们想必也累了,早些休息去吧。”

“是,师父。”

孩童们乖乖答应了,一个个朝外走。碧城的疲软的腿脚还没恢复利索,迟迟钝钝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踏出门槛,就和一道慵懒的身影擦身而过——

……尹陵?

碧城悄悄放缓了脚步,侧耳倾听,果然,身后一阵轻笑声响了起来:

“想不到,大神官会亲自驾临我朝凤乐府,真是三生有幸哪。”

“事关国运……疏忽不得。”

尹陵低懒笑:“呵……大神官倒真是天降的仙人,鞠躬尽瘁,甘愿为那昏君折寿强改天命。可是那昏君知道这其中的厉害么?”

“尹大人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只是我在想,如果大神官信奉的神明知道大神官替那昏君在做什么事,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神坛上跳下来……”

“……”

殿上久久的沉默。

孩童们已经走远,碧城落在最后还在门口迟迟不走,成了尴尬的存在。

可是……她捏紧了拳头咬牙停下脚步,却再也听不见尹陵与大神官的对话。

良久。是尹陵更加放肆的笑声。

他说:“明日那姓谢的昏君亲自来看那群丫头,托大神官的福,那群丫头……”

姓谢的昏君……

碧城顷刻间如堕冰窖!

“小越!你怎么还没走?”苏瑾去而折返。

碧城却完全没法听清她在说什么。

“小越,小越!”

“小越啊——”

殿内终于再没有对话传来。

碧城深深吸了一口气,拉起苏瑾的手,缓缓离开。

*

是夜。苏瑾抱着被子呼呼大睡。碧城却无眠,心绪如乱线球。

在朝凤乐府中,新入府的皆是司花,司花可以自主选择是学舞还是学乐,等到一年一度的府选之日便可参加选拔,通过者位列三等司舞与司乐,三等司舞和司乐一年一晋级,一等方有资格参与宫选。可是这一批接受甄选的孩童却直接成了司舞。

没有司乐与司舞之分,也没有等级,简简单单,顺理成章,就像是……早就有准备送入宫中一样。这感觉,有点儿像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而且……谢则容……

碧城狠狠抓了一把腰腹,眼眶痛得像是要裂开来一样。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跟尹陵走,即使很多事她装得几乎要骗过自己了,可是……还是忘不掉。怎么忘得掉?怎么能,怎么敢?

那是一场噩梦,鲜血淋漓,痛不欲生,比灵魂撕裂还要疼。

即使她的肚腹之中早就已经没有了伤口,可是那痛楚却仿佛是跟着灵魂的。

她……终究是不甘心的。

不甘心国破人亡,不甘心死不得其所,所以死不瞑目,借尸还魂。

一个人形的……怪物。

这明明是一件恶心到极点的事情。

而那人,却是成了人上人,登天子堂、掌天下事、杀尽楚家皇裔,享天子荣威!

夜色如水。

碧城做了个梦。

三月芳菲时节,她偷了父皇的汗血宝马,偷偷摸摸混出宫去,上了街快活得像是刚出笼的猴儿。

那一天,老将军龙威大胜归来,一路的百姓嫁到齐呼“燕晗威武”“大将军威武”“谢少将威武”……

她可怜兮兮被挤在人群中,怎么都瞧不见街上的车马,反而被周遭高大的手手脚脚压得想哭。好不容易爬上了一堵围墙,终于抱着墙边花枝颤颤巍巍朝前看——

红缨枪,金鳞甲,龙家军威武名镇关外,蛮夷见了闻风丧胆。

可这些却不是她想看的。

她想看的人骑着白马,身披银甲,身上带血,眼睛却干净得像是天上的云朵。

她想看的人在好早好早时候,抱她飞上宫里最高的祭塔,在最高点被风吹起袖摆,比月色还美。

她想看的人,在路过花枝的时候,心有灵犀地抬了头,眼里露出一丝错愕的神情。

好看到满出来了。

“谢则容——”她抱着树干朝他傻笑,扯着嗓子嚎,“谢则容——谢则容——”

人声鼎沸的街上,齐整的军队。

她把公主的架儿丢得干干净净,扯着树干哈哈大笑:“谢则容——你傻啦——快接本公主下来——”

少将谢则容愣愣停在街上,良久,勒缰绳到了花枝城墙下,抬头笑了。

那一天,她被父皇罚抄女则,九百九十九遍。惨绝人寰。人神共愤。

那一年,当今圣上开始征集普天之下最为名贵的作料,为唯一的公主做世上最华贵的朝凤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