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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牌小艾(105)

入夜后,这情况仍然没有半分好转,四周极静的时候,甚至能听到他骨节处发出瘆人的桀桀声。好似只有两段枯骨在相互摩擦,又好似他的腿骨生出了个人意志,挣扎着想逃脱盘错纠缠的筋络,就此见到天日。

更折磨的是,他甚至不能昏过去,依他自己的描述,他觉得关节处好似有无数细小的火苗在烧,又好似有许多冰凉的小银刀在贴着他的骨头,刮磨他的骨膜,令他时刻保持清醒。最令他受不了的是,他觉得他的整个身子好似被人一头一脚地拉着,似要在一夜之间硬生生地将他拽高几分。

他这样的形容,让我觉得毛骨悚然,不由联想到早已废除的酷刑车裂。听说,犯人最终死去时,身高都比生前长了一半不止。

难道,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折磨?

我已经动用了我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发消息向朔国的墨者询问,这种状况究竟可能是中了什么样古怪的毒。但这一来一回,路途遥远,总有几天耽搁在路上,我怕这孩子……

昏黄的灯光下,这孩子长长的睫毛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浓密得像小扇子一样,又似蝴蝶振翅,不断轻轻抖动,伴随着他隐忍的低吟,令我心疼。他炭黑的剑眉紧紧皱着,在眉心挤出一道稚嫩的川字,嘴唇微张,露出半粒白牙,不断喘着粗气。

我叹了口气,目光恍恍惚惚落在他的脸庞上,然而我看的却不是他,我心里想的,是南平。

我照顾这孩子,是因为南平。

当南平说他时日无多时,我真切地感受到,我身体的一部分好似一朵鲜花迅速凋谢一般,在我面前在渐渐萎缩下去。

在那一瞬间,我知道,我是懦弱的,我无法平静地面对他的死亡。我会自责为什么不早一点回去,但是在他身边时,我还是怕了。这几天来,我一直在问自己,若是要我选择,我会选择眼睁睁看着南平一天天虚弱下去么?这种钝痛,这种亲眼见证亲人的生命一点点脱离躯壳的残忍,我真的有勇气去经历么?

阿狄只不过和我相处了一两个月的时间而已,我已见不得他受苦,看到他现在默默忍受的样子,便好似有无数小针在疯狂地进出我的心脏。

天啊,我几时变得这样软弱?也许,我害怕的是未知的未来?

也许对比之下,我宁愿阿狄是受到什么外伤,这样,他只会慢慢好转,我也不会坐在他床前,提心吊胆地想他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会是怎样。这种不得不面对未知厄运的场面,令我感到恐慌。

原来我并不是如此勇敢,原来我惧怕的东西如此之多。

我将手掌轻轻盖在他的额头上,轻轻道:“不要怕,不要怕。”

我不知道是在说给他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不要怕,有我在。

我会给你温暖,一直支持你,就算谁也不肯陪着你走下去,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如果能度过这一劫,我要回到京城,回到无月小筑,陪着南平。我会一直陪着他,即使这令我痛苦万分,我也会一直握着他的手,告诉他,不要怕,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

阿狄缓缓挣开眼睛,皱眉看着我,嗓音沙哑地抱怨:“女人,干嘛哭?我又没死。”

我从自己的世界惊醒,听到的第一句话竟然这样丧气,不由伸手拍他一掌,气:“有这么咒自己的么?你也太不讲究了,说呸呸呸!”

阿狄看着我,慢慢地咧开嘴笑了,然后听话地用低沉柔软的嗓音学舌:“呸呸呸。”

我也在略带调侃的模糊眼神中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嘿,人老了,经历的事多了,竟然连这些乱七八糟的“讲究”都多了起来。一路走下来,心里想得越来越多的不是如何获得更多,而是如何才能失去更少。我越来越觉得,那些我已经得到的,甚至我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才是我真正需要在乎需要珍惜的。这个世界上,任何感情任何事都不会乖乖等在原地,等着我突然发现了它们的价值,才反过头去寻找,错过就是错过了。因此我比以前更加小心谨慎,更加懂得惜福。

可是这样迷信的事情,在小孩子看来,自然便有些婆婆妈妈了。

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毕竟不够坚强,我怕听到这个死字。

阿狄努力睁了睁眼睛,困倦地疲惫地:“关节好热。”这孩子,竟然仍是不肯示弱,只是用了热,而不是说疼,说难受。

我咬住唇,点点头,起身,替他用毛巾冷敷。凉凉的手贴在他脸颊上,冲他微笑。

即使他闭着眼,我仍在冲他微笑,我相信他能够感觉到我对他的支持:孩子,坚持住,别管有多痛苦,坚持住。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坚持下去,总归会有希望。

又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极轻的三声梆子响,伴着锣声,然后是打更人悠长的一声,平安无事啰!

我叹了口气,平安无事,真希望大家都能平安无事!再次俯下身子,为阿狄依次更换敷在他各个关节处的毛巾。只是这么一会而已,换下来的毛巾竟然是温热的,这孩子,真是受苦了!

动作中,我冰凉的手指不小心触到他面颊,阿狄反射性地动了动身子,睫毛轻轻颤动,含糊地低哼一声,竟伸手抱住我,一个翻身,将我压在他身下。

我大惊:“阿狄?”

阿狄埋着头,大头在我颈窝处拱来拱去,声音依旧沙哑,似乎忍耐的力量渐渐不够用:“娘……”

我哭笑不得,这孩子,终于是睡着了吧?原来他睡着了是如此可爱,原来他睡着了,才算是像个孩子,会叫娘,会示弱。

我屏住呼吸,静静等他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这才轻轻搬动他身子,将他平放在床上,缓缓起身。

将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我站在门口,大大地抻了个懒腰,三更天了吧?真是难熬揪心的一夜!

今天的夜色却并不因我们的烦乱而使它的美失去颜色。月明星稀,惠风和畅,侧耳细听,草丛中有细微的虫鸣声,伴着带着些夜露草香的清凉夜风扑面而来。我望着深蓝色的天空,不由想起一个极美好的名词仲夏夜之梦。

不管有多累多无助,老天总会在适当的时候轻轻地提醒你,别伤心,不要只看到面包圈上的那个洞,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

这个世界是如此美丽,值得我们为之努力。

真是可爱的夜晚,可爱的似梦一般,可爱得不真实。

好吧,不真实的情景不只是夏夜这一件,不远处榕树下,一个白衣的身影,即使是在晚上也同样耀眼,好似神仙欲乘风归去。

我吓了一跳,若不是知道那棵树不是槐树,若不是听到那个身影在唱歌,若不是认出那人的嗓音是属于一个我所熟悉的人的,我大概会立刻跑回屋里,关紧房门吧?

萧白在月下哼着歌,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哼的却是极悲伤的一首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