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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玉京(60)

方天宠猛地缩回脚,一抬头发现归珩正抱臂站在斜对面,冷冷地睨着他。

“老实点。”

当他收起了散漫笑意沉下脸的时候,全身上下那股一直刻意收敛着的狠戾终于不加掩饰地暴露出来,犹如懒洋洋休憩的猛兽亮出了獠牙利爪:“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没有端王殿下护着你,要是待会儿不小心弄断了你的一两条胳膊腿,还望你不要见怪。”

他们降霄宫上下虽性情各不相同,但威胁人的时候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不知道是随了谁。归珩靠在船舷上,望着浓黑如墨的夜空与海面,忧色渐渐漫上眉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倒不怕区区一个海蚌能把迟莲怎么样,只希望他们不要闹得太大,以免惊动了那些蛰伏于天地深处的、真正的敌人。

惟明再度恢复神智之时,周遭已是一片明亮。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深海中白光乍现,那时他的头忽然像炸开一样剧烈疼了一下,随后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惟明试图翻身坐起,手却撑了个空——因为他现在既没有“身体”,甚至也不算“躺”,只是一段无形无凭、漂浮在空中的神识。

周围的景色渐渐清晰起来,水流与鸟鸣也渐次丰富,空气中浮动着暗香,目之所及,到处是奇花异草掩映着亭台楼阁,云雾萦绕,霓光明艳,景致有如仙境般绮丽,却有种不可名状的熟悉之感。

园林中心是一方宽阔的水景,所有环绕庭院的溪流都由此进出,一泓池水柔碧如玉,清可见底,水面上生着高低错落的田田莲叶,却只有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莲孤伶伶地伫立在青玉桥边。

惟明不知怎么,看着那朵莲花觉得亲切,忍不住想伸手碰碰它,然而还没靠近,忽地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像是正往这边来。

他刚准备躲起来,又想起自己现在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观赏,索性就赖在莲花边没动弹,等着他们过来。

少顷,桥上果然一前一后走来两人,其中一人碧服玉冠,身形纤长,姿容秀美,天生一副笑眼薄唇的好相貌,唇边时时含笑,一望便如春风煦日,令人心生亲近;落后一步那位却穿着与明媚景色完全不相符的深蓝华服,衬得肌肤冷白,犹如冰雕玉琢,相貌虽然俊美端严,却也是威仪胜过美貌,再加上那人又实在高挑,无论站在哪里气势都会压住景色,走在园子里也不像赏景,倒像是天子出巡。

他在桥边短暂驻足,面容倒映在池水中,恰好是惟明落脚处,两人隔着无尽时空遥遥相对,却仿佛透过虚空注视着彼端另一个自己。

惟明已经惊得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面对,要是他的眼睛没有被晃出问题,那个人长着一张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应该就是传说中的……

“帝君?”

碧袍仙君忽然笑盈盈地开口:“您在看那朵莲花吗?”

第39章 花非花(一)

“它也是玄涧阁仙侍?”

苍泽帝君的声音沉缓淡然, 仿佛只是无心一问,那碧袍仙人却如聆圣训,谨慎答道:“今年玄涧阁合该有五十名仙侍, 均是冰心池白莲化身, 却只得了四十九名, 我派合虚仙君来瞧了一眼,才发现这里还有一朵晚生的红莲。”

“如今化形之期已过去数日, 这红莲看来是有些艰难,况且都说红莲是魔界之花,意头也不大吉利, 帝君若觉得它还有些可取之处, 不如交由我带回碧台宫, 炼化了做个法器或配饰倒好。”

惟明想起归珩曾讲过迟莲的身世, 说他化形的时候险些叫青阳仙尊给拔了,原来指的便是此刻。那么眼前这个碧袍仙人,想必就是那位一直与迟莲不对付的青阳仙尊了。

帝君垂眸, 瞥了一眼那还未绽放、花瓣已透出鲜明殷红的莲花,掩在宽袖下的手隔空轻轻一点,一道银蓝流光没入水中, 像游鱼一般绕着莲花轻巧地游了一圈。

青阳仙尊似乎是没料到他竟会出手,愣了一下, 苍泽帝君已抬步继续向前:“红莲灵识已开,只差一口气而已, 不必夺它的机缘。”

帝君这话只是随口一提, 并无斥责的意思, 青阳仙尊却仿佛被刺痛了, 脸上的笑意险些没维持住。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红莲, 却也只有这片刻的失态,随即便收拾好表情跟上去,再开口时,已然又是温言笑语:“帝君仁慈,看来晚开有晚开的好处,它的机缘,倒是全因遇见了帝君。”

两人身影渐远,惟明想跟却没有跟上,心中已隐约明白这场景应当是迟莲的回忆。他飘回红莲身边,隔空摸了摸柔软娇嫩的花瓣,心里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溜溜:苍泽帝君一出场就从青阳仙尊手下保全了未化形的小莲花,还借了一分仙力助他修炼,难怪迟莲日后对他忠心耿耿死心塌地,他这伏笔埋得未免也太靠前了。

有帝君亲自出手护持,到入夜时分,红莲便悄无声息地化出了人形。

这回却是苍泽帝君没有看见、却叫惟明捷足先登的场面:深蓝天幕下,空无一人的湖面上白雾弥漫,莲花鲜红的花瓣舒展到极致,莲心流溢出金红交织的灵光,光芒盘旋而起,炽盛如业火,最终向内一收,蓦然落在岸边,化作一位红衣乌发、玉骨冰肌的仙侍。

数息之后,天边掠过一道白光,落在红莲面前,正是被他化形惊动的玄涧阁管事。那位赭衣仙君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一开口语气却有点嫌弃:“大晚上的真会找事。走吧,随我去拜见碧台宫仙尊。”

凡仙人化形,先天便有灵智。红莲对着水面看了看自己的相貌——没什么表情,从岸边扯了根水草把自己披落下来的长发绑起来——绑得非常敷衍,跪乱了的衣摆也不知道理一下,起身就跟着管事朝园外走去。

亏他生得颜色好,这么摆弄也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一路上没有遇见别的仙人,管事就照本宣科地给他大致讲了一遍仙侍的行事规矩,也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等到了碧台宫,守门仙侍前去通报,片刻后里面叫进,管事便带着他由侧门而入,一边絮絮地道:“仙宫正门只在尊神出入、或有要事时方可开启,仙侍日常都从角门进入,你需记清楚了,日后行动时注意身份,不要犯了尊神的忌讳。”

红莲“嗯”了一声,管事又道:“待会儿见了仙尊,只管用心领受教诲,不要随意出言发问。”

碧台宫内亭台楼阁层层错落,景致富丽堂皇,无论地面还是栏杆都不染纤尘,一望便知有人时时精心打理。因只是接见个仙侍,青阳仙尊也没必要为他开正殿,只在偏殿升座。他换了身紫袍,慵懒地倚在座上,等受了红莲花跪拜,方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眼,曼声问道:“可有名字了?”

红莲花道:“没有。”

青阳仙尊想了想,忽地扬唇一笑:“你生得迟些,化形也迟,不如就叫迟莲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