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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玉京(2)

自那日之后,乾圣帝对惟明的态度就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九年后,十七岁的惟明重返玉京时,已完全出落成一位风仪出众的俊美少年。他虽然没有受过一天皇子应有的教导,才识却丝毫不逊于列位天潢贵胄,连宫人们都在私下里争相议论,说他是难得一见的“神仙人物”。

皇宫内外一片哗然,但这显然不是众人乐见的结果。惟明越是聪颖□□,越令乾圣帝时时想起当年“光盈紫微”的奇异天象,名为“忌惮”那根刺就扎得越深。

出于种种顾虑,惟明虽然在十七岁时回到宫中,却从未真正归朝,他自言一心向道,无意尘俗,五年来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萤山修仙,只在皇帝过寿这种重要日子才依例回京一趟。看在他懂事的份上,乾圣帝也依例为他封王开府,心照不宣地维持着“父慈子孝”的体面。

至于他修的是什么仙,并没有人真的在乎,连江海也只当他开玩笑。

“今天一见,王爷身量比上回又高了好多,”江海换了个话题,继续跟他絮絮叨叨,“易管家前两天刚让春至姐姐比着去年的衣裳给您裁新衣,放量肯定是不够,得抓紧回去试试,否则都来不及改了。”

惟明虽是天潢贵胄,但从小养得糙,对衣食都不太挑剔:“又不是去选妃的,不用这么兴师动众,慢慢做就是了,我一个大活人杵在王府里又不会跑了。”

江海道:“就怕您今日回京的消息传进宫里,陛下立刻宣召,难道还让王爷穿着便服进宫?再者过两天万寿节总要面圣,到时候别的王爷一个个穿的花红柳绿争奇斗艳,就您素面朝天,还没有县里的员外看着阔气,那像话吗?”

惟明被他念得头疼:“知道了知道了,回去就试,本王一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进宫,不给咱们王府丢人,好吗?”

端王殿下虽然命途坎坷,亲缘淡薄,又常年避世而居,但脾性意外地并不孤僻,反而有种春风拂面般的随和,跟江海这样的小厮也开得起玩笑,对待王府的仆婢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不故意拿架子,也不轻易发作别人,因此一回府就受到了上下一致的热烈欢迎。

惟明一年就回来这么一次,因此这一天对王府众人来说不亚于节日。管家易大有特意安排了丰盛的家宴,带着全府仆从轮流给他请安敬酒,一直热闹到月上中天方才结束。

回到内院,惟明洗漱后屏退了下人,只单独叫易大有留下,披散着长发坐在灯前,一封一封地拆看信笺,这时候才有工夫说正事:“京中最近局势如何?”

易大有右足微跛,虽是太监,腰背却笔挺端正,天生一副温和面相,神气宁静,令人一见便心生亲近:“只有一件,还需王爷多留心。紫霄院大国师敬辉两个月前突然自请闭关三年,陛下不但没有挽留,反而任用了新人接任他的位置,此人名叫迟莲,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听说手段相当厉害。”

惟明微微挑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音:“这么灵,难道还真让我师父说中,敬辉这是遭报应了?”

易大有道:“奴婢暂时还没查到他的来历,此人出身师承一概不详,最初是副国师叶金檀向陛下引荐,他入宫短短两个月,就肃清了敬辉的势力,连叶金檀也不是他的对手,如今更稳坐大国师之位,是陛下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紫霄院已完全成了他的一言堂。”

摇曳烛火下,惟明侧脸犹如蒙上一层轻纱,光影柔和了他轮廓中气质锋利的部分,越发显得鼻梁高挺紧窄,眉目清俊如画,但无可遮掩的是那双眼睛中透出的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简直比剑锋还要冰凉锐利。

“有意思。”他眉梢浅浅一弯,玩味地道,“这么有本事的人,不见上一面就太可惜了。”

作者有话说:

不要被提要骗了,惟明不是小魔仙。

第2章 龙夜吟(二)

惟明回京次日,宫中果然有口谕叫他进宫。乾圣帝想必也不是很愿意看见他,父子俩按部就班叙过寒温,对答跟去年前年都基本没什么差别,和平地说完了今年份的废话。转天内监传谕端王府,令惟明十五日入宫赴宴,同乾圣帝一道接见入京贺寿的各国使团。

万寿节当日,乾圣帝要先在紫极殿升朝受百官朝贺,接见各国道贺使节,再移驾御园观澜殿,设宴款待外国使者。惟明作为没有差事在身的闲散王爷,不必去前朝跟着站班,只在观澜殿等着吃就行了。

他同京中的王公贵族没什么交际,也懒怠应付人情世故,因此能拖一刻算一刻,掐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慢悠悠地从王府动身入宫。

引路内侍无声地领着他穿过花木葳蕤的御园,沿春明池西侧步道一路走来。到观澜殿前,恰好遇到一行人转过东北角,两拨人撞了个脸对脸,对方为首者刹住了脚步,惟明随之蓦然一怔。

随行众人纷纷低头行礼,口称“参见王爷”,就显得怔立的两个人格外明显。

四目相接,短短一瞬,那目光却如有实质,好似在空气中碰出一声的闷响,敲在各自心上。

那个人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一身素净的竹青色广袖道袍,衣角以细银线绣着蔓生的缠枝莲纹。他周身不沾一点艳色,却偏偏生得一副凤眼薄唇、风流俊美之相,乌黑长发顺滑如绸缎,自肩头向下渐变成奇异的银白,越发显得美而近妖,以烟波浩渺的春明池为背景,更胜过满园春色。

一个久远又模糊的场景从回忆尽头慢慢浮现,似乎也是这样明亮的天色,却是比这更宏阔的玉殿,有个身影穿过层云薄雾,自漫长云阶拾级而上,迤逦行至他面前。

红衣缥缈,黑发委地,赤足落在哪里,哪处便漾开水波似的碧绿圆叶,所经之处霎时变为初夏盛景。可这样一段靡丽颜色,竟也被他那清极俊极的神姿彻底压过,不觉浓烈,反倒别生幽凉。

脚步渐近,红衣幻影与眼前人奇异地重叠、下拜、行礼——

“参见殿下。”

一霎眼波流转,对方温柔地垂下了眼帘,似以目光致意。

就连俯首的姿态也是优美的,如同白鹤敛翅,低头轻轻吻过水面倒影。

惟明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

他非常确定,自己是此生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从看到对方的眼睛那一刻开始,一种暌违已久的熟悉感就攫住了他的全部知觉。那不仅仅是不由自主的吸引与注目,在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浪潮里,甚至还潜藏着一丝无端而起、却不知该落在何处的偏执阴郁。

就好像……他曾经失去过他很多年似的。

飒飒东风吹拂起他的衣袖与发梢,飘然若举,仿佛一段缭绕宛转的淡青云雾,隐约在烟雨中的胭脂花影,飘飘渺渺,总是勾着人的神智一探究竟,可又始终隔着一层朦胧的轻纱,像是那种一生才能梦见一次的仙人。

惟明费了好大的力气从恍惚悲意中挣脱出来,按捺住四处乱飞的心神,没叫对方当场僵在那里:“免礼。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