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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看一世/神生(凤凰无双系列)(6)

冥凰朝向回廊对面、假山旁,朱阑碧顶的听雨亭方向微一福身。

“冥凰见过十四爷。”

“咳咳……”男子轻声咳嗽,不掩笑意。“我久矣不闻世事,不料竟还有人只听声音,已认出我来。真不知是我的隐世工夫逊色,亦或是姑娘有非常本事。”

他的声音,纯净若水,温润如玉,听在耳中,极其舒服,让人放松心神。

冥凰淡淡一笑,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任何人若想不留蛛丝马迹地消失,决非易事。

“唉……”被冥凰唤做“十四爷”的男子,悠悠叹息,始终隐身在夜雨凄迷中,并未现身。“似姑娘这般可人儿,若就此失踪,想必会令世上不少痴情男子伤心不已罢?”

冥凰听他如此一问,倒不觉意外。昔日,十四爷于谈笑间退敌千里,杀人不眨眼的手段,她是晓得的。即使如今隐遁多年,然融入骨血中的狠厉冷酷,终不免还会流露出来。始终,他有他的牵挂,为此,他不惜成魔。

“鬼一……咳咳……解决她。”男子毫不怜惜地下令,声音一如稍早的温文润雅。

冥凰摇头,对于他不重视的人的性命,还是一样的视如草芥,贱若蝼蚁。而她自己,明知会触及一头嗜血魔兽的忌讳,却还要拆穿他的身份,是精明还是愚蠢?哎呀,眼看小命不保,还是先救命要紧。“佛前许愿济众生,奈何落在帝王家。富贵荣华终一死,弗如座前伴素娥。”

她低柔吟诵,如珠落玉盘,字字清脆,随风送去。

“鬼一,住手。”优雅却无情的男声,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带着淡淡渴切。

冥凰粉嫩的唇,勾起一线浅笑。哎,小命暂时保住了。

“你是哪一院的?”世上除了妻子,他决少留意女子。但今夜,这个白衣素屐的侍女,倒教他好奇起来。

“销魂院。”冥凰老实乖巧地回话。现在一条小命操之在他,还是小心谨慎,莫行差踏错的好。

“……咳咳……”他又轻咳数声,“什么时候来的?”

冥凰叹息一声,还是不爱惜身体,也难怪妻子儿子都要盯住他了。

“十四爷想知道我是何人,明日再问也不迟。只是,您的身体,先天心阳经受损,后肺阴经又遭重创,虽有高人替您诊治,然却再不能承受任何刺激。倘使旧疾复发,那么即便尊夫人是观音转世、华佗再生,也救之不得。”她望着凄迷夜雨彼端的听雨亭,伸出纤细素手,承接雨水。人命,便似这雨水,毫不留恋地自指缝里逝去,所能留住的,不过是些少残片。“况且,夫人眼下已有妊在身,您总不忍教她在料峭寒夜,出来觅您罢?”

听雨亭中人,低低笑了起来。“真教人好奇,也,更让人想……”毁之而后快。

有多久?他血液中那残忍的声音,不曾这样鼓噪?

他是一个强抑毁天灭地欲望的魔鬼罢?

若非遇见了妻,他的人生,早在多年前便结束了。

现在,妻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又有妊在身,他在这世上的牵挂,有多了一个。

有牵挂,便有弱点。他很难,放任自己逐渐死去。为了心爱的人,也要挣扎着活下去。

“夜深雨冷,十四爷应回屋去了,以免夫人半夜醒来,不见您踪迹,替您担心。”冥凰收回后,弹指甩去掌中雨水。“奴婢先退下了。”

说完,她沿着曲折迂回的游廊,渐行渐远。

听雨亭中的男子,沉吟一会儿,问身后的苍衣中年人。

“鬼一,你以为,她是什么来路?”

站在他身后,苍衣黑绦,美髯蚕眉,凤目赤面如关公再生的鬼一恭谨地回道:

“鬼一不知。但此女想必一定认识当年那位高僧。只是,她气息轻浅短促,足音虚浮,似是内劲全无。”

鬼一这样说,便已经是肯定的了。他为人谨慎,不会妄下断言。

“是么。”他望着夜雨沉思。能知晓他身份,还可以这样镇定以对的人,这世上已不多了。“鬼一,明日,不,今日,我们便回大理。”

妻与子,是他的弱点,留在此间,一旦被拆穿西洋镜,那个因痛失所敬所爱,而变得残暴冷酷的男人,大抵连他都不会放过。现在妻又有妊,他不能连累妻儿,是故,他决定束手作壁上观。

既然,通往过去的禁忌之门,已被叩响,那个人,总会听见。

他能做的,可以做的,就到这里。这出戏,要怎样演,全凭戏中人自由发挥。

他轻笑,未几又低咳起来。

唉,该回屋去了。这残破身躯,终是无用。连春夜赏雨这等风雅之事,也被他杀风景的低咳干扰破坏殆尽。

销金窟一早,发生两件大事。头等大事,是老板有喜。第二件事,是老板要回家安心待产,将整个销金窟暂时交予冥凰掌理。

老板有喜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满园上下的舞姬乐伎、荷眼护院、丫鬟杂役全都替老板欢喜。这第二件事么,就教人颇费思量了。

冥凰进园,也不过半年时间,因姿色平平,文不成武不就,只做一个细婢。素日里不过做些斟茶送水的工作,为人话倒也不多,很是低调。怎么不声不响就得了老板赏识呢?

下头姑娘中有人嫉妒不满,自然难免。从古至今,哪个女子,是自愿投身风月场,做看人脸色,卖笑维生,迎来送往的伶伎的?即使此间,比任何一处青楼都高尚风雅,不必赤一条身子生张熟魏,老板更是从不留难姑娘,但凡有好人家诚心替她们赎身,总置上一份丰厚嫁妆,大方放人。

然,一个女子,在这样的地方栖身,总是心中凄苦。若能得老板提携,做了管事,更有机会结实达官权贵,赎身脱籍。那是再好不过的。

许多不甘心嫁入豪门做如夫人的乐伶舞姬,更是打定这样主意,希望籍机有朝一日做销金窟的大老板。

不料今日竟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鬟给拔得头筹,一股淡淡不服气的氛围,悄然弥漫。

而冥凰并不知道,她被叫进优释傩住的幽还内院,竟会接到这样一个任命。

优释傩住的内堂,十分干净简洁,桌椅床榻,白玉屏风,盆栽花瓶,极之朴素。优释傩不复昨夜宽袍广袖的飘逸模样,换上干练方便的冷蓝色胡服,一头不是顶长的黑发扎成两根辫子。她静静端坐在八仙椅上。

“冥凰,你来销金窟,也有半年了罢?”优释傩淡雅微笑,举手投足,全无半点红尘俗世的污浊之气,丝毫看不出她会是销金窟的老板。

冥凰看向她,望进一双无限清澈的眼中去,这样明澈无垢的眼波,最让人猜不透。她点头。“迄今半年整。”

优释傩起身,走进冥凰,两个身高相等的女子,相对而立。一样温雅,一样淡定,气息竟惊人相似,连唇边微笑,都仿似如出一辙。

优释傩执起冥凰的手,合在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