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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看一世/神生(凤凰无双系列)(5)

优释傩微一耸肩,拢在宽大袍袖中的手轻摊。唉,真是死心不息。她原不想教他们承受和毒尊相同的失望感受,偏偏,天不从人愿。

“阿纳特曼,是为梵文,意既‘无我’。既是无我,又何从寻起?”她徐徐解释。“因是无我,故三千世界空空如也。”

优释傩伸出手,于空中,拈一朵莲花,幻化无形。

素衣丫鬟无波的眼中闪过讶色,连白衣侍女亦不觉仔细看住自己的老板。优释傩一贯并不对园子中的伙计指手画脚,只是放任自流,无为而治。但偶尔会有极出人意表之举,一如今日。

沈幽爵浓眉紧锁。堇衣如烟的优释傩,竟比婵娟,更令他有熟悉感觉。她通身散发着,相似于无情的,冷静清冽气息。连谈吐举止,都让他想起无情。

洛长天于此时失笑,竟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自他手中轻易脱身,传将出去,大抵无人相信罢?

“优姑娘身手不凡,不知师从何门何派?”他笑问。的

优释傩明眸一弯,笑了。“奴家一介女流,哪里有什么身手,更谈不上门派。不过是些防身技巧,为了在江湖上立足,免得受无赖无耻无良无义之徒欺负用的。”这世上的女子,最是不易,若不懂得一些自我保护之术,要等到豪侠义士出手相救,真不晓得能救得了几她。

洛长天还欲再问,却不料被远远传来的幼儿呼唤打断。

“妈妈,爸爸不乖,偷偷跑出来,说要赏雨。”一个穿青莲色缎子对襟团花棉袄,底下衬一条黑色粗布裤子,以两根小牛皮带交叉吊在肩膀上,足蹬一双虎头鞋,梳着长命头,苹果脸圆眼睛的幼肥小童随后跑了进来。也不畏生,睁着一双漂亮有神的大眼,当着满屋人客,奔到优释傩身旁,仰起脸,口齿清晰地报告。

“哎呦,我的小祖宗,侬真会得跑,追死嬷嬷哉。”一个富态中年女子少后也踱了进来,向优释傩一笑。操一口苏州官话,道:“傩傩,格小家伙,越来越似飞毛腿哉。我可吃伊不消。”

宽袍广袖的优释傩微笑,弯下腰抱起虎头虎脑的男孩。

“臧妈妈,你先过去,我随后就来。”

“好格。”胖胖的臧妈妈一旋身,如来时般匆匆地走了

然一花厅的人却都看见了,她虽说“追死了,吃不消”,但却气息平稳,脚步轻健,分明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优释傩抱着孩子,向诸人淡一福身。

“奴家有些家务事要处理,先行告退。各位不妨尽情享受美酒胡舞,古琴名曲至三更天。冥凰,此间交给你了。”说罢,她优雅地踱出花厅,堇色衣摆,似朝云晚霞,飘逸轻灵。

“爸爸不乖,妈妈罚他。”小儿侬软的声音说。

“你跑给臧妈妈追,一样不乖,一样该罚。”女子和煦嗓音中加入些许顽皮调侃。

两母子的对话声,渐行渐远。

她不是无情。众人都有了这样的认知。那孩子,三岁有余,与优释傩眉目间极相似,连气质都相同,一望即知是两母子。而无情……两年多前失踪时,仍是待嫁之身。

名叫冥凰的白衣侍女,隽秀一笑,满意地看见他们的注意力全放在了优释傩母子身上。今日站了大半夜,总算值得。见识了美人、名琴、古曲。更见识了老板的一手太极功夫。不过美人就是美人,连抚琴的姿势,也格外优雅,即使身为女人,都不免为之心动。倘使有幸能遇见一个良人,即使记忆不再,却能从头开始生活,未尝不是好事。

只可惜,有些人,始终不懂得富贵如云,浮生若梦,能自由而幸福地生活,才是正道。

她又何苦,枉做小人?不如看戏。

第2章 冥凰初啼(上)

春雨霪霪,下了一夜,直至天明,仍未稍歇。

三更天时,人客们依规矩散了。舞姬、乐伎、荷眼全回房歇息去了,留下数个粗使丫环,收拾打扫,将残茶剩酒拢到一处,再一并处理。

散尽莺歌燕舞的销金窟,又回复成一处如诗如画的深幽庭

婵娟被安置在一处别院中,由贴身丫鬟莲花服侍歇下。

婵娟躺在罗汉床上,莲花则睡在外间胡床上,两人隔着一座竹骨软纱绣屏,喁喁低语。

“莲花,我心间十分不安。记不得自己,亦记不得旁人。这样漂泊似浮萍的日子,究竟要过到几时?方才厅上,青衣毒尊向你施毒,我非但救不了你,还要靠你保护。莲花,是我牵连拖累了你……”她自感身世,幽幽叹息一声。古来女子,无不命若蒲柳,身似浮萍,要仰男子鼻息生存。她,不想有这样的人生。

“姑娘无须自责。先生既然遣我陪姑娘前来,我自当全力为姑娘效劳。姑娘早些睡罢。”莲花安慰婵娟,语气平淡自若,全无身中剧毒的烦恼。

“可是,害你中毒……”婵娟想起自己在死亡边缘挣扎徘徊,神思清明却口不能言,眼不能视的恐怖感受,便内疚无比。那种地狱般空茫痛苦的印象,她不想让莲花也经受一次。

“姑娘不必担心。优老板也说了,先生既救得了姑娘,自然也救得了我。夜深了,姑娘早些睡罢。明天还不晓得要怎样呢。”

婵娟太息一声,辗转睡去。

莲花在外间,闭上眼,将适才在花厅里发生的事,于脑海中细细回顾。眉头微蹙,始终一语未发的第五个客人,比其他关心无情下落的人,更令她担心。那么沉着冷静,那么淡然超脱,竟让她生出无比的警戒。此行,前路多桀呵。

白衣的冥凰待一干粗使丫鬟将花厅打扫干净,四下环顾,确定没有疏失遗漏马虎的细节,才将厅内所有银质烛台上的烛火一一熄灭。反身走出花厅,随手轻轻带上门,自外头将门闩好。

外边抄手回廊檐下,亮着一排风灯,于春雨夜里,摇曳闪烁,明暗不定。

她步伐轻盈,嘴角噙着浅浅笑意。夜雨飘零,漏永空阶,这杭州城里,却不晓得有多少人,似她这般,夜不能寐?

“古婵娟,苍鬟素靥,盈盈瞰流水。断魂十里,叹绀缕飘零,难系离思。”她将沈幽爵念过的词,复又低低吟了一遍,忍不住暗叹,好词,应时应景。情思萦系,离愁暗付。令闻者很难不心动。一个男子,如此执着于一个女子,总难逃儿女情长之事。就不知,被这样一个看似冷情慵懒无比,实则深情坚毅的男人执意恋恋,是喜是忧。

她见过太多因爱不成,横生妒恨的人。既不得所爱,便立誓毁之而后快。

越是素日里心高气傲、不动如山者,一旦动情,越是激烈狂肆。

而古往今来,又有多少女子,为“情”字所累,郁郁一生。

她耳闻目睹,乃至怕了。看到身边众人幸福便好,她却不欲得之。

望着前方漫长曲折似无尽头的回廊,她溢出一声缅邈太息。

“咳咳……清凉雨夜,姑娘何以独自叹息?”夜雨中,不知何处,传来一管温雅清润一如春水的男声,即使,此人心肺经脉俱损,中气极是微弱,也毫不影响他好听醇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