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幽爵款下自己身上的外氅,替无情披在肩上。
无情回眸看了他一眼。
谢谢你,青祗。她以眼神说。
不用谢,无情。他以眼神说。
段怫在一边看了,有兄长似的欢喜,兄长似的不甘。终于还是欢喜的。
无情一路孤单太久,该有一个人,这样不忮不求地陪在她身边,懂她,爱她。
等到回了南诏,家里的那个想必也再不会无缘无故地吃醋了。
想到这里,段怫暖暖地笑了。
三人这样一路微笑着,到了大相国寺前。
千古名刹大相国寺落于开寺闹市中心。传说中,原为战国魏公子无忌—信陵君的宅院。北齐文宣帝天保六年始创建寺院,称为建国寺,后毁于战火,唐长安元年,僧人慧云来汴,托辞此处有灵气,即募化款项,购地建寺。动工时挖出了北齐建国寺的旧牌子,故仍名建国寺。延和元年,唐睿宗诏改寺名为大相国寺,御笔亲书“大相国寺”寺名,以纪念自己从相王当上皇帝。到了宋朝,大相国寺作为京都最大的佛寺,因受皇帝崇奉,地位日益隆高,成为名动天下的皇帝寺院,鼎盛时期辖六十四禅院、律院,占地五百四十庙,养僧千余人。及至今日,其建筑之辉煌瑰丽,有“金碧辉映,云霞失容”之称。加之有许多神奇的传说和戏剧、小说的渲染,相公相婆、千手千眼观音、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故事,使它更具有传奇色影。
三人站在寺前,不由得肃然起敬。
无情放开了沈幽爵与怫,走到庙门口求了一炷香,合在掌在心里,慢慢走进寺中,段怫与沈幽爵依样跟在她身后。
无情身份非常,继承了师傅优罹难天竺耆那教至尚至律长老之位,本不应该参拜佛教寺庙,只是耆那教与佛教同源,师傅优罹难又时时告诉她,万教归心,只要心头澄明,耆那即是佛。
大相国寺院落深广,殿宇辉煌,巍峨壮观,香火鼎盛,如此夜了,还有不少善男信女,前来烧香拜佛,求取心安。
无情默默到大雄宝殿前的蒲团上跪下,焚香祝祷,磕头行礼,然后起身,走到门边往功德箱里捐了香油钱。
这时有小和尚趋前叫住无情。
“施主请慢走,家师苦禅大师有请。”
无情足下微微一顿。
今夜恁怪,人人要请她。
“家师说,姑娘心中的结,他可以替您解。”小和尚摸摸光头,师傅打机锋,小和尚不懂,不懂,不懂。
无情却懂了。
难道又是一位故人?
“烦请小师傅前来带路。”
“施主请随我来。”
无情三人随小和尚穿殿绕阁过桥,来到一处幽静的禅院前。
无情只看见这禅院,已经觉得亲切。
那是一个有着竹篱木扉石井的纯朴院落,门扉上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婆娑不是安身处,下联是:故乡只在藕花州,横批是:还不进来。
无情朗然一笑,这位大师,倒是幽默诙谐。
“这就进来。”摘下帏帽,施施然,推开竹篱,推开木扉,走进禅院。
禅院不大,只有一间结草为庐的小屋,甚至有些简陋,与大相国寺的金碧辉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只是屋后竹影婆娑,竹林间风声细细,让无情想起自在月冷山庄里的竹林小屋,倍觉亲切。
“阿弥陀佛,月色不可扫,客愁不可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前后更叹息,浮荣安足珍……去去复去去,辞君还忆君。汉水既殊流,楚山亦此分。人生难称意,岂得长为群。越燕喜海日,燕鸿思朔云。别久容华晚,琅玕不能饭。日落知天昏,梦长觉道远……”有苍老的声音,吟着李太白拟古诗,透过梵音传来。
无情心间一动。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施主还不开悟么?”苍老的声音问。
“何为生?何为死?”无情站在草庐外,朗声问。
“唉,痴儿。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你若死了,世间无有你,烦恼便不生。你若不死,世间常有你,烦恼便丛生。”
教我死心么?心念不动,烦恼不生,一切外物,皆成尘土。
可是—那些她所爱,所关心的人,她怎么放得下呵。
“咄!还不悟?!”那声音轻喝。
无情苦笑。
“大师,弟子愚鲁,放不下!”
唉—苍老的声音悠悠叹息。
为什么,这些孩子,如此有慧根,却没有一个看得开放得下的,那又如何自在?
“无情,你进来。”苍老的声音,唤出了这个惊艳天下,却又禁忌无比的名字。
无情依言走进那看似摇摇欲坠的简陋草庐,一线星月光芒自草庐破败的屋顶缝隙中洒进来,照在盘膝结跏跌坐的老僧身上。
那僧脸上有怜有惜有惋,终是一派慈祥的悲悯。
“老衲苦禅,冒昧请施主进来,还望施主见谅。”苦禅大师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百衲衣,眉目有清辉,已是得道高僧之境。
“大师白说无妨。”无情并不在意自己的一身干净衣履,在苦禅大师对面的蒲团上盘膝坐下。
“老衲坐观天象,见有紫气东来,孤星帝星相伴,老衲多希望这一次,老衲看错了?然则老衲一生未尝一错,亦是憾事。多情最是无情,多情最是无情呵。名王难逃一个情字,想不到名王的入室弟子,终究也难逃一个情字。”
无情并不意外,苦若大师能一语道破她的师承,那样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与师傅优罹难的一双望穿宇宙洪荒的碧蓝之眸,同样带有不世出的力量。
“老衲与少林寺无尘大师,感业寺愆悔大师,按辈分论,是师兄弟。可是与令师名王,只能算是徒孙辈分。老衲希望终老衲一生,也无须要为名王弟子解这一劫。可惜,我佛自有其意,要施主受苦历劫。”
“既是劫,自然躲不过。”无情轻道,她原来已远离这些是非,然则人算总不如天算。
“施天应了此劫,孤星之命,已入了一半。”苦禅大师看着无情的眼睛。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看多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却没有染上一星半点的凄苦,仍然那么清澈。他,却要为这双眼的深处,再添一抹擦不却的颜色。
何谓一半?无情好奇。
“阿弥陀佛,施主终生不能有嗣。”苦禅大师并未隐瞒。
终生—不能有嗣?
无情微微一怔。
她从未来得及认真想过,一个属于她自己血肉延续的生命,便,已经失去了拥有他或她的可能了么?
呵,那霸道无比的虞美人。
无情恍然想起墨慎喂她服药时,眼里依稀掠过的明光。
他想必是知道的罢?
为全然掳掠一个人的心,即使连他们之间的孩子,也不可以分享他们之间的爱,这是多么霸道,多么决绝的一剂毒药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