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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看一世/神生(凤凰无双系列)(42)

车把势要了出进去梳洗,过了一会儿,推开与货郎房间相邻墙壁上的暗门,赫然是一身清朗的段怫,而洗去一身热汗的货郎,正是蓬莱幽径旧日的当家——沈幽爵

沈幽爵已经不再佩剑,作为他身份象征的那柄幽冥剑,已经作为他寻求十方阎罗殿帮助所需付出的代价,交给了段怫。然则,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留恋。只要能救无情脱出深宫,别说是一把宝剑,

就是他所谓幽冥爵爷的名头,蓬莱旧主的权利,无情实际上的师兄的身份,他都可以付出,如果需要,连他的生命,也可以取去。

现在的他,用的是一跟银丝与天蚕丝交织的腰带,只需贯注内力,便是可以杀人于无形的利器。这时在腰带在静静缠在他的腰上。

段怫看着他腰间银色的腰带,再一次兴起的一分敬服。

这是一个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开过去,放下成就名利,放低架子的男人。

只这一点,他已经可以放心地把无情交给这个男人。

“我去采买点干粮,麻烦沈兄照顾一下小月。”现在是非常时期,人多口杂的地方,他们一概敛去无情的名字,单叫她“小月”。“也好早点出城。”

“阿怫,不急。反正一时半刻这毒也解不了,我想好好看看山水,一路看过去。”无情叫住段怫,“你别紧着我,暂时不会有事。”

段怫笑了,“我可不是紧着你,我赶了这么久的车,得去洗个澡。”

“早说便是了,”无情挑眉笑了起来,“阿爵你也去吧,大热的天,又走了这么久的路。”

沈幽爵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和段兄轮流去好了。”

新立储君,如今各路人马的注意力,多半都放在了立储之事上,可是他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妥,更不放心留无情一人在客栈里

无情却笑了。

“阿爵在自己的地盘上,稍微放松一下罢?我们一路走走停停,你若是一路绷紧神经,等真到了目的地,只怕我还没倒下,你却要先支持不住了。”

是她任性,不想快马加鞭,回到南诏。她身子里的毒,她比外人更清楚。这毒,其实无解。要么每日发做,苦苦捱过去,然后等待下一日毒发,终至无法忍受,爬也要爬到施毒者的身边去

求之若不得,即使偷即使抢即使杀人放火,也要得到;要么,乖乖呆在施毒者的身边,每日服上一剂,享受那片刻舒坦,然后又是骨酥筋软,懒懒过一日,最后被毒药掏空了身子,发焦骨枯而亡。

这虞美人的歹毒,比之当初她身上种的悬丝蛊,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她决不要回去,继续服食毒药,苟延残喘,那么唯一的出路,便是离那禁药远远的。

她可以忍受那每日一个时辰的毒发之苦,却不能忍受永远被禁锢在深宫的无奈。

她愿以每日一个时辰发磨折,换取一天的神智清明,看遍天下名山大川,游遍五湖四海。

阿怫是懂她的,因为他从小就认识她,知道她的梦想。

想不到,沈幽爵也是懂她的。

想起当初,秦淮河上的初见,他冷冷地笑,残佞的举动,如今想来,都是给外人看的。他的师傅,亦是她的半师——因不曾正式拜在蓬莱散人门下,所以只是半师——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因她母亲月初晴的亡故,抛下一切,云游去了。

彼时他只得二十岁,因一双碧眼,却长着一张中原人的脸孔,在外不知受了多少排挤,吃了多少暗亏,才造成了他的冷酷和喜怒不形于色,也成就了蓬莱仙境超凡脱俗的江湖地位。

这样的他,原应逍遥自在,澹泊悠然的。

她本不想拖累旁人的,可终是累得他,放下一切,追随而来。

沈幽爵伸手,在无情额心弹了一下。

“别乱想。我奔波久了,想停下来看看风景,恰好你也在。就这样。”那中间的曲折,是他的事,与人无尤。

无情一愣,继而捂着额,轻柔笑了。

是她庸人自扰了。

“我不想闷在屋子里头,等会儿阿怫回来,咱们去市集逛逛,可好?”

“今日……可算是过去了?”他想问,今日的毒,可发作过了,想了想,只是隐晦相询。每日她毒发,都把他们驱离,然后独自隐忍。等一个时辰过后,他和段怫回到她身边时,她已经大汗淋漓,仿佛自死里走过一遭。

他们都不忍问她,那痛苦,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可以让一个如此坚强的女子,日复一日地,憔悴至斯。他们也怕看见了,终究不舍得再让她受这样的折磨,而去求那个下毒的男子。

无情点点头。

毒发的时候,生不如死,真想插翅回到京城,哪怕能再饮下一点虞美人,也是好的。

然,那无异于饮鸩止渴。

不让晓与罗跟上来,也因为如此。

晓迟早,会心软。

一日,两日,三五七日,晓还能坚忍,可是一旬,两旬,三五七旬呢?

这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也熬不过去的痛苦折磨呵。

所以她必须选择一个同她一样,拥有决断力,拥有坚毅忍耐力的人,陪她一起走下去。

“陪我下一局吧,也好打发些时间,等阿怫回来,我们再商议,去什么地方。”无情指了指沈幽爵的房间。

沈幽爵会意,他房间货郎的褡裢里,放着众多物品,其中有一个纸卷和两个牛皮囊。那纸卷不是常物,而是一张西汉麻纸,一尺六寸见方,黄色间白,质细而薄,有韧性,表面平整光滑。世存如此完整的,亦不超过三张。

而这张麻纸上以细细的墨线勾划出天经地纬各十九条平行线,制成一张独特的简易棋盘。牛皮囊里则盛装着工匠以缠丝玛瑙打磨出来的棋子,合三百六十一之数。白子剔透,黑子深幽,光洁清新,手感舒适圆润,只是看着,亦是一种享受,何况是执棋厮杀?

“古今多少事,都付棋牌中。好,我二人就对弈一局。”沈幽爵回自己房间,取来棋盘棋子,在桌上摆好棋盘。

无情取一把棋子,猜单双决定先后手,开始对弈。

沈幽爵猜中单数,执黑先行。

无情则秉承了永嘉派棋中师纵横妙无匹,处处争雄长之风,有咄咄逼人之势。

沈幽爵也不惧她,毫不相让。

两人下得聚精会神,连段怫沐浴整冠回来,也没有惊扰到两人。

段怫静静不语,走到桌边观棋。

沈幽爵执黑,局极大,弃取变幻,势沉且猛。

无情执白,布局壮阔,开阖精妙,凌厉灵活。

这是两个胸怀磊落又行事冷静沉稳的人,眼下看来,应是和局了。段怫观棋不语真君子,只是在心里暗暗想。

果不然,无情将手中捻着的一枚缠丝玛瑙棋子放回到牛皮囊里去,轻吟浅笑。

“青山不厌千杯酒,白日唯消一局棋。阿爵,我输了。”

“从来十九路,迷悟几多人。不,小月未输,我亦未赢,此局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