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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歌行(19)

他不想知道。

他无法再凝视着那双脉脉如语的眸子,突地伸出原本枕于脑下的手,掩去那太过清澈洞察的凝视;另一手顺势伸出勾住她的后颈,微一用力拉下她的脸,气息微微紊乱地亲吻她的唇。

"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在抽息的间隙,他的唇微微离开了她的,气息微喘地在她唇上低语。

她显然有些意外地一怔,那双因为他突如其来的亲吻而显得有些热情而迷茫的翦水双瞳,也突地转为清澄透明。这是不合常理、无法解释的任性要求,但她在那一霎间即了然了他的复杂矛盾。

她轻轻笑了,主动双手捧起他的俊颜,将自己的鼻尖碰着他的,轻轻磨蹭着,似是亲昵戏谑。"为了说服我接受,我们可以来谈条件吗?"

他一愣,知道她这么快就能领会他的用意,却没想到她居然会跟他谈条件交换。他在那双眼眸里看到一丝笑谑,于是他莫名地放心下来,低笑说道:"好吧,只能一个条件。"

"三个。"她眼里笑意一闪,俯在他胸前,脑后披泻的长发散在他胸膛上,与他凌乱的发互相纠结,再解不开。

他低低一哼,"两个。"他决然道,原本掩着她双眸的手转而滑到她眉间,似是无意地描绘着她眉眼间流转的顾盼。

她腾出一手,指尖滑过他唇角无可妥协的线条,笑着在那时隐时现的唇涡上轻轻一点。"成交,陛下。"她低喃,似是笑着他的严肃。

他却不曾因此而松了一口气,只是一手握起她那描绘着自己神色的纤手,注视着她似有算计的倾国美颜。"你如此大费周折,有什么事要讨得朕的合作,你现在还不说吗?"

她轻轻抽息,直视着他的双眼道:"第二个条件,我尚未想到,暂存起来可好?"见他不置可否,只是等着她下文;她又轻叹,语气幽长。"第一个条件,请陛下以后......即使有仰慕夏少康之心、或意欲追随其道而行,也千万、千万......不要再形诸于口了。"第十九章

曹髦的俊颜一沉,原本就知道她不会轻易说笑了之,但也不曾料想到她这样百转千回,竟是为此。他不自觉地讽刺一笑,冲口而出道:"为什么?怕祸从口出吗?"

司马回雪乍然一惊,看见他炯炯的眼眸,美丽容颜上的微笑失了颜色,痛苦闭目道:"陛下,难道你还不懂吗?难道你以为,臣妾愿意一直做着那些残酷无情的事,一直在旁人面前驳你的面子、打击你的尊严吗?"她眼中涩然,声音因此带了几分微颤。

这话又说得太明白了。曹髦一叹,意欲阻止什么似的,大手掩上她的檀口。"你想说,凭朕一己之力,空能仰慕少康中兴之功,却不能匡复魏室于己?你想警告朕,莫再不自量力,与你司马一族争斗下去?"他长叹,语气里带了点自嘲的刻薄。"知我为何要作《春秋左氏传音》吗?"

司马回雪闻言睁眼,深深地望着他。许久,她才低声道:"因为......力有未逮,因此......更想在前人著作中,找个解脱的方法--"

话音未落,曹髦已朗目微瞠,但随即一笑敛下眼睑,眼中升起怅然的情绪。"朕的无能为力,这么明显吗?"他自嘲道,似是有些出神地望着帐顶。"老有臣下来奏报说有青龙见某处井中,又或者数处并言甘露降;还因此改了元......"他突然将目光转向司马回雪,低声地说:"此之于朕,不是个讽刺吗?甘露降、青龙出,是要证明朕是天意之所归,还是异兆频出、乃上天示警,社稷将倾呢?"

司马回雪大大震动了,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壮志难酬、龙困浅滩的痛苦,她不禁心为之痛,陡然紧拥住他的颈子,将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了他的颈窝里。

"陛下......"她迟疑着,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她是那么地爱着他,不忍心见他受苦;可是让他痛苦的根源,却正是她的娘家,她血缘相连的司马家族!即使她能割舍这层血缘的联系,但她又能说些什么?

倘若她一旦叛离司马家族,她就连最后那一层可以保他周全的面具也都失去了。她说的话、做的事都将不再能取信于司马家族;假使他再在司马炎面前"高夏康而下汉祖"一回,她无论再如何言辞激烈地指责他、讽刺他,也将不能讨得司马炎的欢心和信任了!所以,即使怨着自己的亲人们陷他于如此困境、使自己有口难言,即使这个姓氏为自己带来再多的冤屈、再多的痛苦,她又怎能叛离司马家族?怎能?

"你没有答案,是吗?"等不到她的任何话语,甚至没有安慰或辩解,他微微讶异。感觉到她用尽力气紧拥他颈肩的动作,他凝目,一笑。

"你并不是没有答案,只是你不愿说出来,怕伤害了我们两人,是吗?"他再问,语气里有一抹苦涩。"原来,这世界上,也有你司马昭仪无能为力的事情,也有我们两个人,都无能为力的事情--"他再叹,竟是翻身而起,斜斜倚坐在雕花精美的床头,任丝被滑落到腰间,露出他半敞的里衣。

她吃了一惊,顾不得自己的狼狈外表,慌忙伸手到床边,为他拿来一件外衣披于肩上。但在一回身之间,他们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披散的发,竟然打了死结,缠绕不开。她惶乱转头,想解开那结,却无法如愿。

他静静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突地伸出一手握住她忙乱与两人的头发奋战的小手,轻声道:"若解不开......就让它留在那里,纠缠着吧。"

她惊讶抬头,视线对上他平静如水的眸子,一句话到了唇边却问不出来。

结发......那也是一种缘分呵。但他们之间,这无可奈何的结发,命运播弄下的结发,意料之外的偶然结发......也是种相遇的因缘,也能持续到永久吗?

她想问,但不敢问。寻求一生一世的约定,是件太冒险太冒险的事情。她不能打破了他们之间微妙的平衡,不能不顾他们方才刚刚建立起来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对于他们来说,那默契也是种约定,是他们在立场迥异的两方,所彼此妥协的努力。她不能毁约,不能。

他星目睨她,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了然于胸地低声道:"你......想说什么?"话一问出了口,却又惊觉自己的孟浪唐突,待要收回,已是离弦之箭、有去无回。他目光紧紧凝注于她,担忧她一时激动,说出什么一旦过了今晚,他们都无法承受的言语。

可是他错估了她。她是何等聪颖、何等敏锐、何等善体人意、何等自抑内敛;因此她难道会看不出他心中的矛盾吗?她回望他,将那句想要寻求一个承诺的问题咽回心底,只垂下眼睑一笑而过。

"臣妾在想......"慌乱间,她一时找不到合适得体的借口,仓促说道:"在想那汉朝苏武的诗。"

"什么诗?"他意外地扬起剑眉。他知那苏武为大汉出使西域,被匈奴一扣十九年;北国漫漫的严寒冬季,就在日复一日凛然不屈中度过。是一条硬汉子呵,最终他也得偿所愿,在有生之年回归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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