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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75)

我的头脑里轰轰作响。我的双颊不正常地发热发烫,太阳穴突突跳着;我的心却如坠冰窟。

萧统,萧统……原来,这么多年,我所相信的那些情分,只是一场笑话?可是,我不能忘记他曾经在我绝望时,所给予我的那些鼓励、那些理解、那些关怀、那些扶助;也不能忘记每当他凝视我的时候,湛深双眸中的清澈眼神。他的眼神不像虚伪、不会作假,那么清澈、殷切而坦然的眼神,在我记忆中,绝不像宫中其它人的那种阴郁、势利和冷酷,也绝不像一个伪君子能够做得出来的!

然而,我的耳朵也不会欺骗我。庆禧清清楚楚地告诉我,萧统对我再好,也不过出于一种弥补的心理!

我又忽然想起得知萧统死讯的那一天。彼时,方等仍是襁褓中的孩童,我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咽回自己的悲泣,亟欲从方等的幼小身躯上,获得一丝安慰和支持的力量。但是,那时候,我想不到,二十年后,正是萧统的儿子,将我的方等送上了绝路!现在,又有人来对我说:娘娘,即使昭明太子待你再好,那也全都是假的!不过出于歉疚的补偿心理,并非真心实意——

我的面容无法抑制地冷了下来,盯着庆禧问道:“那么,你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非要到我面前,来用这样一桩惊人的秘密来换取自己的平安?”

庆禧一窒,嗫嚅半晌,又回头仓皇地张望了外边几眼,最后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咽了口口水,颤声道:“王爷派遣鲍将军攻打湘州,奈何河东王退保长沙,鲍将军却是久攻不下;王爷为世子复仇心切,已派王将军率领大军前往长沙增援……”

我不耐地打断了他。“这些我自然有所耳闻。我不在乎是谁挂帅,我只要萧誉为我儿陪葬!”最后一句,我说得咬牙切齿,愤恨至极。

庆禧一抖,蓦然抬起头来,声音抖得更是厉害,显得极为惧怕不安。

“娘娘要河东王颈上人头,也是人之常情……奴才只望娘娘开恩,看在这些年奴才尽心侍奉的份上,留奴才一条贱命……”

我的双眉渐渐蹙起,终于觉得有丝不对。我对萧誉恨之入骨,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庆禧又是为何惧怕至此呢?

“你且原原本本,全部老实说来!再这样吞吞吐吐,我便没有耐心同你耗下去!”

庆禧抖瑟,看在我眼里,面目却显得那么畏缩可憎。“娘娘,奴才……奴才昔时,曾……曾深受昭明太子大恩!”

我一愕,下意识就反问道:“你深受昭明太子大恩?那你为何要来告诉我,昭明太子待我再好,也不过是出于赎罪心理?你就是如此报答你的恩人?”

庆禧似是豁出去一般不管不顾,仿佛在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消失之前,抢着一口气说道:“奴才只是说出事实而已!河东王誉、岳阳王詧,统是昭明太子遗胤,隐蓄异志,待乱图功;都逼迫奴才在府中为他们通个消息,以报答昭明太子恩典……”

“什么?!”我既惊且怒,陡然拍桌站起。“你……你说,你其实是他们的眼线?你都窥探去了什么?你都害了我们什么?”

庆禧连连摇头摆手,惶恐分辩道:“奴才、奴才只是将王爷、娘娘日常起居的一些琐事,秘报与他们知道而已……并没有什么重要事告诉他们……”

我忽然记起有一夜我前往萧绎书房,却看到庆禧在书房外逡巡。当时他说是因为李桃儿也在书房里,怕我吃了暗亏。然而今日想起,我却不由心惊肉跳。他当时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又和他真正效忠的那两个主子报告了些什么?

思想之间,门外已冲进来两个侍卫。庆禧被侍卫反剪了双手,按跪在地上。

我向那两名侍卫问道:“谁派你们来捉拿他的?

两人互看一眼,其中一人回道:“禀娘娘,乃是王爷亲口命令,此人乃乱党同谋,必得捉拿了去治罪!”

我颔首,看看地上惶恐不安的庆禧,忽然微笑了一下。

“好。谨遵王爷吩咐。”

庆禧不可置信地猛然抬头,哭喊道:“娘娘!您答应过奴才,要帮奴才说情,替奴才脱去死罪的!”

我恍然惊觉,望着庆禧那张又惊又惧、涕泪交流的脸,想起他以前的种种花言巧语,眉心倏紧,继而展颜冷笑。

“啊,是吗?我答应过你吗?”我微微一笑,“或许有罢。那么,就是我欺骗了你了。不过这也无妨,因为你这些年来已欺骗了我这样久;我们现在不过是扯平了而已。”

我重新转向那两个侍卫,清晰说道:“把他拖下去。”

在庆禧的哭嚎声中,我撇开了脸,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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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我毫无睡意。

距方等之死,已近一年。我身体的一部分,好像也随着方等一道死去了。我想,我终于可以做到心如止水,无嗔无喜,无爱无恨,无忧无怖。

那是因为,我已经没有心了。

我如行尸走肉一般麻木而无知觉地活着。每日,照样做自己的事。只是我长久地倚在窗下竹榻上,望着窗外发呆或自斟自饮的情形,愈来愈多。

府中小吏暨季江有时会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他丰神楚楚、玉树临风,虽只是粗通文墨,毫无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雅气质,但五官精致、身形挺拔。最重要的是,他目的明确,只是为了讨好身为王妃的我,进而博取荣华富贵、晋身之阶。

所以他爱来便来,爱走便走,我从不加干涉。这样骨子里势利无情的人,反而更容易相处。他没有奸猾的心计,最多不过是耍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借着我的名义在外面狐假虎威一下下,或者变着拙劣的法儿来与我讨赏赐、讨好处。

我任由他闹。这种小奸小恶,我浑然不放在心上。他那种胆量,还没到敢做无法无天的出格事情。有时候,看着他自以为得计地暗暗得意,但其实那些小动作都已被人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我就觉得有丝滑稽好笑。随后又想:随他去罢,这世上,为了生存和奢望而不择手段的人,便有资格获得实现的机会。如我一样槁木死灰般活着,或如方等一样淡然求死,若非命运弄人,又怎会至此?

暨季江刚来纠缠了一番,使尽浑身解数,百般讨好我,原来是看中了我首饰匣里的几件由建邺宫中带出来的珠宝。我扫过一眼,毕竟是宫中之物,就是先帝寻常按例赏赐的,也都价值不菲。只这几件要了去,就足够暨季江奢侈地活上大半辈子。

我漫不经心地挥一挥手,示意他收起来。暨季江欢天喜地地仔细用帕子包了,放进怀里。正要合上匣子之时,他却愣了一愣,伸手进去,慢慢拿出一样物事,擎在半空,迎着烛光,细细端详。

“好漂亮的金步摇!做工如此精致,只怕也是世所罕见……”他喃喃着,露出垂涎的目光,转过脸来,挂起献媚的表情。“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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