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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20)

我这样忿怒地狂吼的时候,智远先前的耳语忽然浮现在我脑海里。那时,他冷冷笑着,对我说道:何必问呢?王妃,你以为我会告诉妳么?我告诉你的,已经太多了……

“……这是阴谋!”我心念电转,气势骤然上扬了许多,大步迫向萧续面前。“这是一个事先设计好的圈套!此事背后的主使之人,就是要造成我妇德有亏的错觉,离间我和湘东王之间的关系,所以才叫这和尚强迫于我,制造成这样的假象!”

萧续脸上,霎那间闪过一抹猝不及防的错愕和狼狈。然而那抹情绪很快消逝,他的冷笑却更分明,反唇相讥道:“何必犹作困兽之斗呢,王妃?教一个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强迫于你?你的谎言未免也扯得太离奇了罢?扳倒王妃你,谁人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何况……”他拖长了声音,瞥视过来的眼神里竟然有丝幸灾乐祸。

“湘东王即将迎娶穆家小姐,王妃你遭受冷落,心有不甘,另寻慰藉,也是有情可原!”

此言一出,我看见始终低眉不语的萧绎骤然扬首,脸上掠过那么惊痛的一丝情绪。他注视我的眼中有着无法置信,也有着某种心灰意冷的黯然。我心底一阵绞痛,想要反驳,想要分辩,却有口难言。萧续的话语的确是合情合理的推断,而我被这样地冤屈,却苦无任何强而有力的理由证明自己的清白!

茫然间,我脑海里仿佛回响起了方才智远似笑非笑的低语:在这世上,就已经有很多人,巴不得要让你万劫不复——

是的,万劫不复。我想,不管这是不是一个事先设计好的、阴险毒辣的圈套,我都已经万劫不复了。

第十五章

但见新人笑

很快地,湘东王妃寺中私会情人的流言就传遍了京城。尤其当时的情景还为湘东王所亲见,就更添几分巧合的趣味。一时间满城风雨,又恰值湘东王迎娶穆家小姐为侧妃之前,于是人们都纷纷揣测,经此一事,湘东王妃是否会因为有亏德行而地位不保,妃位被废。

而在这一片喧闹扰攘中,我在文思殿内闭门不出,离群索居。

自从那日之后,萧绎绝迹文思殿,每日不知去了何处住下,却始终未曾回来过。有时他会命殿中的小黄门庆禧为他打点衣冠朝服等物,送去他现下暂居之处;但我问及庆禧,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确切的地点。

于是,我不再追问了。我知道庆禧想必也很为难,两边都是主子,一个要他保密,另一个要他坦言,本来就是不能两全其美的事情。何况萧绎既然已经认定我与智远有染,再多的辩解也都不过是徒然。

我悲痛地想着,原来他不仅不爱我,就连他对我的信任也是那么的薄弱不堪一击。即使这个圈套设计得那样天衣无缝,但他难道不能想一想,我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都是他的心而已,我要别人的心做什么呢?我不需要那些呵!

我仿佛沉潜在很深很深的海底,又仿佛我整个人已经没有了任何活力,已经枯萎死去,埋在深深的地下,艰于思考或呼吸。就在这样的绝望里,萧绎迎娶穆凤栖的日子终于来临。

宫中毕竟不同于一般百姓人家,迎娶侧妃的礼仪更隆重,却并不需要我这个正室出席。尤其刚刚发生过那么一件令人面上无光的事,大家更是尽量避免提起我的名字,以免在这个大喜之日里使人难堪不自在。

文思殿的正殿仍然大门深锁,甚至当夜幕降临时,殿内连掌灯都不曾。我从午后就一直坐在窗前,不时看向手边放置的那个沙漏,想着这个时辰,萧绎该做什么,那个穆凤栖又该身在何处。

我遣退了所有宫人,只命浅儿为我准备几壶桂花酒。多经过一季的窖藏,桂花酒的酒味变得更加醇厚,清香变为沉香,更加低回绕梁。

浅儿在退下前为我房中点起明烛,我擎着玉杯,在微弱的烛光下凝神端详杯中的酒液。那酒液清澈透亮,我仰首一口饮尽。口中醇和爽净,余香悠长,然而却不能平静我激荡的一颗心。

我望向窗外,庭院中张灯结彩,今夜“文思殿”的偏殿,将是萧绎与穆凤栖的新房。我一整天闭门不出,听任宫人们在外张罗打点。而现在夜宴已到高潮,欢声笑语直可透窗而入,窗外的一片繁华,衬着殿内的满室冷寂。窗外灯火辉煌,殿内一灯如荳。

忽然,前院那阵喧闹声,伴随着鲜艳的大红色彩和鼎沸的人声,喜气洋洋,一路向“文思殿”的庭院中来。

我不由自主坐直了身躯,上半身倾向窗口,张望着窗外那些喜容满面的人们。

在众人簇拥之下,一身大红锦缎、凤冠霞帔的新妇被喜娘挽扶着,缓缓向偏殿那方行去。我从椅中站起,走向“文思殿”正殿半敞的大门口,多半个身躯隐在门旁的阴影里,注视着那衣着华丽、步履轻盈的女子。虽然她的红盖头仍然蒙在头顶,使我无法看到她的面容,但由她优雅的举止可以想见,她的确不负吉兆美名,大概,是一位皇上欣赏的大家闺秀吧?

我微微垂下了视线,这时才发觉自己手中原来还拎着那个精美的酒壶,壶中盛的桂花酒倒已被我喝去大半,只剩一个瓶底。我摇晃了一下那个酒壶,酒液在壶中发出空洞的声响。

我再转过视线望着门外新妇的那一种花团锦簇、春风得意,众人的谄媚喜笑、趋炎奉承,不禁回首望了身后冷寂黑暗的空旷正殿一眼,自嘲地一笑,喃喃说:“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呵!我今年不过十七岁,仍在韶华正盛之年,却已变为了堂堂弃妇?那么往后的数十年,要教我一个人怎样度过呵?

我想起汉武帝陈皇后的“长门赋”,想起汉成帝班婕妤的“怨歌行”,想起古往今来那许许多多的怨妇诗……或者,我还可以迎合一下皇上的喜好,终日深居简出,多多诵经礼佛?我愈想愈好笑,居然当真就忘记了隐藏自己的行踪,纵声大笑起来。

我的笑声,引来院中众人的注目与惊慌。他们投过来的目光,有一点惊讶慌张、也有一点厌恶不屑。我听到人群中甚至有人窃窃私语:“啊,怎么王妃竟然出来了……她今日不是不应该露面的吗?”“呿,看她手里的酒壶,大概是藉酒浇愁,喝醉了吧……”

我听得真切,却也并没有动怒的心情,只觉得这些人都当真好笑呵——他们这样紧张,所为何来呢?难道还怕我藉酒装疯,大闹婚礼,破坏萧绎与那个穆凤栖的洞房花烛夜么?我虽然失势,却并不是个不知礼仪进退的疯妇;在我一无所有、只剩下一点点微薄的尊严之时,难道他们以为我会逞这一时意气,将那仅有的一点自尊也输得干干净净么?

我仍然笑着,摇摇晃晃地举起没有拿着酒壶的那只手,伸出食指竖在唇畔,笑道:“嘘……我知道,这里本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好罢,你们尽管去喜气洋洋吧,尽管去逢迎新人吧,我这个‘旧人’,也该是时候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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