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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国一梦(39)

但是他没有想到她会反驳。

乔茉的视线依然停留在屏幕上,当那场博杜安四世挥退了巴里安,要他去伊贝林继承他父亲的领地,从那里保护朝圣之路的戏份结束时,她轻声说:“不,不是随便换一个人来演就可以。即使脸上蒙着面具,看不到他真正的面容,可是他的风骨和他的精神贯穿始终。没有人能够取代他。”

爱德华一时间有点惊异。

岛上一片寂黑。虽然才晚上十点钟,可是所有的人都已经休息,灯光也全部熄灭了。窗外只有清明的月色,透过新擦净的玻璃照进室内,在他们面前的地面上投下一圈清光。他突然发现在月色映照下,她的眼眸明亮清透,简直像是两丸黑色的水晶。

他忽然觉得有点惊心。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再多想下去。

于是他轻轻点了点头,附和着她的话,道:“……也许是吧。这部电影不算很成功,但是我认为它毫无疑问传达出了博杜安四世身上全部高尚的美德与理想。”

乔茉的视线仍然盯在屏幕上,看着那位年轻的麻风王穿着一袭刺绣精美的长袍,危危高坐在王座上,面前就是分为两派的十字军团,为了是否进攻战神撒拉丁率领的阿拉伯大军吵得天翻地覆。

然后她轻声说道:“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爱德华忽然听到哗啦的一声,似乎有个什么玻璃做的东西掉到地上摔碎了。他忍不住四下环顾了一周,这才发现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看着电脑屏幕里野心勃勃的盖伊和忠直沉稳的泰比利亚斯吵得不可开交,然后王座上的那位年轻的国王突然竖起右手,底下的吵骂声戛然而止。那位年轻的国王疲倦地放下右手,他的头依旧低垂了片刻,然后毅然决然地抬起脸。日光在那一刻映在他那张银质面具上,泛出一种苍白但明亮的光。国王用一种虚弱而低哑的声音平静地说道:“撒拉丁率领二十万大军,已经越过约旦。”

然后屏幕里那位年轻而病弱的国王再度举起手,同时摇了摇头,谢绝了自己的导师泰比利亚斯意欲搀扶他的动作。他用右手撑起自己的身躯,一跛一跛地走向他的导师面前,低声说道:“我会御驾亲征。”

那一刻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涌起了一层复杂的感叹。

他的视线从电脑屏幕上调开,落到乔茉的侧脸上。她注视着屏幕的神情显得无比认真,随着屏幕上光影的变幻,似乎有几个微弱的小小光点,落在她长睫之上,随着她每一次眨眼而轻轻跳动。

然后他听到她轻声跟着屏幕里的泰比利亚斯,用英文说出那句台词。

“My Lord, if you travel,you'll die.”

他想,她说着这句话的语气,和电影里的泰比利亚斯倒真的一点也不相似。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艺术再创作吧。

泰比利亚斯的语气是一种惊讶的,劝阻的,警告的,不可置信的。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让人觉得是那么具有权威,那么具有一种宿命的预言感,预示着博杜安四世最后的结局。

然而乔茉的语气和他截然不同。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语气是平静的,了然的,仿佛早已经知道那年轻的耶路撒冷王一定会这样做,一定不会听别人的劝说。但是她的语气里同时还带着一些唏嘘和沉痛,尤其是当她吐出“die”这个字眼的时候,她的尾音悠长,带着一丝沉重的叹息。当他听着她这么说出来的时候,他竟然感到一阵心酸,一阵抱歉,一阵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产生的情绪,促使他做了个连他自己也想像不到的举动。

他就像在跟她排练对台词一样,紧接着和屏幕里的博杜安四世一起,说出了那句镇定无畏的话。他的语气里有着某种凛然的决心,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Assemble the army!”

他看到她猛然一震,慢慢地回过头来望着他。一瞬间他觉得今夜的月亮仿佛落进了她漆黑如深潭一般的眼睛里去了,又仿佛那样的眼神已经摄去了他正常思考的意识。她轻声说:“他是很绝望了才这样做吧?”

有片刻的时间他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然后他好像猛地缓过一口气来似的,指着屏幕里穿着医院骑士团标准蓝色袍子的泰比利亚斯说:“你说他想阻止耶路撒冷王亲征卡拉卡堡?没错,他应该知道他的劝说是徒劳的——”

“不。”她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眨了眨,有什么光芒在她眼中一闪而过。

她说:“我指的是耶路撒冷之王。”

番外二·EVER AFTER【5】

他有一霎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下意识问了一句:“啊?什么?”

她看上去却似乎并不为自己单蠢幼稚而大胆的推测感到抱歉且羞愧似的。她继续说道:“他曾经对巴里安说过,‘保护那些无助的人。又或者,当有一天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会来保护我。’”

他也想起了电影开始时的那场戏,于是漫应了一声:“啊,是的。”

她静静说道:“可是现在,巴里安自顾不暇。所以他让巴里安优先去保护那些无辜的平民。可是这样的话,他也需要帮助,然而却没有人可以来保护他了……当他最寄望的人都没有办法来帮助他的时候,他除了豁出自己的生命来维护这个国家,还能怎么做呢?”

他啊了一声,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最后他勉强笑笑,说道:“我从来没有从这个方面想过……你看得很用心呢。”

这似乎应当是一种称赞了,然而她仿若未听见一般,出神地望着屏幕上那微微倾侧着身躯,艰难地控制着座下马匹的年轻国王,说道:“我想他并不惧怕死亡……他一定早已经对死亡有了正确的体悟。可是,我很想知道,假使自己真的要这样年纪轻轻就死去,他也无所谓吗?”

他微微一怔。她看事情的角度总是让他感到新鲜,今晚尤其如此。他脱口问道:“什么?”

她这时转过脸来,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补充道:“他难道不想尽量避免死亡的过早降临么?”

他想,这个问题听上去像是一句废话。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就这么死去,假如可以的话,他想每个人都会尽量避免死亡的过早降临的吧。可是这个问题不知为何让他感到一阵惊心,他停顿了片刻,才说:“……我想,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不率军出征的话,其他人无论如何也打不过阿拉伯的战神撒拉丁。即使雷纳德的罪孽不值得原谅,理应任由对方处置,他也不能冒着丢掉卡拉卡城堡的危险,妄想着撒拉丁把雷纳德揪出去一刀杀了解恨,就能甘心就此撤军——”

他忽然有点说不下去了。他想她大概没有多少西方中世纪史的知识,然而他不知不觉间谈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是那么自然而顺畅,许多人名、地名或者利害关系都一道仔细分析,就好像她和他知道的一样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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