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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国一梦(23)

似乎是看出了红药内心的疑问,博杜安四世在内室门口又停下了脚步,竟然有心情替她解惑道:“巴里安太正直了。他决不肯跟任何势力同流合污的。他只会跟从自己的信仰和义理。这样子的人,没有拉拢的价值。”

他没说出来的是,何况盖伊显赫的背景,以及他所表现出来的对宗教的虔诚和狂热,或者亟欲上位的野心,才更值得有心人采取行动。归根结底,巴里安不是一个能够被别人施加更多影响力的人。他有自己的道义原则,不会轻易被人影响。既然如此,谁会愿意在他身上费那个心思?

可是现在,正是因为巴里安身上的这些特质,他才成为国王和泰比利亚斯的第一选择。

博杜安四世想,这也许是圣城的最后一线机会。没有了他,如果再所托非人,那么圣城的命运就将会很残酷了。巴里安或许还有那么一些能力和足够的正义,能将圣城的苟延残喘延续得久些,更久些。

他今天将要面临的,或许是一场艰苦的讨论。决定了将这个国家交付给巴里安之后,盖伊的命运就变得晦暗不明起来。他不能再做什么摄政王,他对这个国家不会施加好的影响;然而立即将他处死,显然也会激起一些支持盖伊的狂热好战分子的叫嚣反抗,进而威胁到巴里安的统治。如何处置盖伊和他身后的这些人,将是所有关于他身后大事安排的关键。

博杜安四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长久以来受病毒侵蚀的肺部又快要与自己为难了。他得赶在自己的身体彻底罢工之前,把这一切都决定下来。

他慢慢走进内室去了。

当他再把空药碗拿出来的时候,仆役来报,泰比利亚斯到了。

在仆役出门传召泰比利亚斯入内的间隙,博杜安四世走到起居室正中的一张软缎座椅前,砰然一下把自己凋零颓败的身躯摔入那张椅子。

这个动作吓着了一旁的红药,她慌忙将手里端着的托盘和药碗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放,就要赶上来挽扶他。

不过博杜安四世已经在那张椅子里费力地调整了自己的坐姿,然后伸出右手止住了红药。他低声说:“我没事。”

红药微微俯低了身子望着他,看到他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整个人仿佛都深深蜷在那张椅子里,脊背弯得像一只离了水的虾子。她意识到这姿态表明他再也没有力气坐直,一股深重的悲伤突如其来地袭击了她,使得她一瞬间无法言语。

听不到她的回应,博杜安四世费力地抬起头来。他看到她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表情,犹如一只明白自己将要被遗弃的无助的小兽,抿着唇想要忍回满腔的委屈。这种表情令他感觉歉然而怜悯,他不知为何想要多安慰她两句。可是就连他自己也明白,这件事是谁也无能为力的。于是他轻声说:“我真的没事。我的责任未了——”

这两句话却似乎把她打击得更加深重了,她的头愈发地低下去,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涌起亮晶晶的雾气,如同积聚泪水的深潭。

博杜安四世想,从前,他似乎从没有见到过她露出过这样的表情。虽然她遭受东方的皇帝的追杀,长途仓皇出奔异乡,又以一国公主之尊寄人篱下,做的事情像个仆婢,更要忍受来自他人的敌意与白眼,她也从未失去过她的从容。当她站在他身后,说她要冒险回到故国去的时候,她看起来是那么无畏,那么愚勇,那么不管不顾,那么一往无前。可是现在,她却泫然欲泣地站在他面前,华美的东方服饰包裹下的身躯伶仃单薄,眼里溢满了深重的担忧和痛苦。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圣城改变了她,又令她悲伤,而这非他所愿。

这样想着想着,他似乎不自觉地想要伸出手去安慰地拍一拍她的手背。他仿佛也确实这样做了,一边伸出手去,一边温声说道:“我会坚持到最后一刻,你相信……?”

他的话没有说完,泰比利亚斯就大步走了进来。博杜安四世发觉自己本以为已经向她伸出去的右手,只不过离开了椅子的扶手几寸而已。他顺势收回那只手,沉坐在软缎椅子里,眼眸捕捉到当泰比利亚斯看见这一幕的时候,眼里一闪而过的讶异。

博杜安四世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狼狈而恼怒,好像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偶尔想要瞒过他人的眼睛,听信一些自己的情绪,做些任性的事情,然而却被别人敏锐地抓到以后,他会有的反应。

他已经够老了,不再适合有自己的情绪了。而且在麻风即将把他的躯体烂尽的时候,他更不应该轻易听信那些情绪。

他觉得有些遗憾,有些歉然,也有些懊恼。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使得他的声音变得平板而毫无表情。

“泰比利亚斯,你来了。”

泰比利亚斯犹豫了一下,向博杜安四世见礼。一旁的红药随之也向泰比利亚斯施礼。不过这一回泰比利亚斯不敢再泰然受之。他面前的可是东方的强大国度受到正式册封的名正言顺的公主,她身后所代表的势力无往弗届,远远超过这片平原和沙漠上所有的国家和势力。他庄重地向她回礼:“公主殿下。”

他的郑重其事反而让红药有点惊讶。似乎到了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成为大宋的帝姬,能够为她在这座充满了风波、角力、阴谋与狂热的圣城里,带来多大的尊严与地位。

只是,她所想要的尊严,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有人给予她了。甚至不需要任何实质的证明,只是凭着她的一句话,有人就郑重待她如一国之公主,在所有人面前维护她的尊严与清白,尽管她没有和他一样的信仰。

可是,这个人就要离开了。

而且一直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仍不得安宁。身后的那些事情,在埃及的沙漠里虎视眈眈的战神撒拉丁和他的数十万穆斯林大军,他嗜血残忍又有勇无谋的姐夫盖伊,他徒有美貌却没有多少政治头脑的姐姐西比拉公主,他天真纯稚、年幼无依的外甥,虽然匍匐在他阶前,却各怀心思,不肯顺服,喜好四出征掠,以血洗血的那些只会坏他大事的愚蠢败类臣下们……他所面对的乱局结成一个无解的死结,他所面对的真相阴冷而残忍。

尽管他拥有无上的意志力来支撑自己孱弱濒死的躯壳,支撑自己危如累卵的王国,然而他的王国还是如同他的肉体一般衰竭腐朽,从内里彻底残破败坏下去,如同风中之烛。

而她没有任何办法帮助他,甚至延缓最终那最残酷的时刻来临。这个念头几乎令她绝望。她艰难地忍回了新一波泪意,把视线重新投回他身上。

博杜安四世察觉到红药的注视,然而他已经没有时间再来对她说些什么。泰比利亚斯在他一旁的椅子里落座,再过不久他们选定的继承人巴里安就要到来。在那之前,他必须再跟泰比利亚斯计议一番。巴里安说过的话不知为何总令他有些不安而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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