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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国一梦(2)

那少年的眼睛深处忽然爆出一两点亮光来,瞬间就使得他那张混杂了稚气与英气的脸上充满了希望的光采。他压低了声音说道:“……麻风。”

红药一愣,下意识就问:“病人在这城里?”

在北地的时候,麻风甚是少见。不过如今跟着她的贴身婢女青娘,原就是南方人,在家乡时见过很多麻风病人,也给她讲过,得了这种病,多数是会被家人、乡人们逐出整个城镇,到深山里等死的。又或者,为了一劳永逸,麻风病人是会被家人乡亲们直接秘密处死……可是眼下,在这种蛮子的地方,居然还会有人为了麻风病人上街来公然求医问药?

那少年面上突然现出一抹紧张,倾身接近红药,脸上的表情像是充满了希望,又像是恐惧到了极点要哭出来的样子,说:“你能救他么?……他是我们的王。没有他,我们的国家撑不过多少天……”

有这样的王?红药想。

也许是她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那少年磕磕绊绊地向她解释着,他们的王是多么英明,多么不幸。圣城耶路撒冷受到各方觊觎,他们的王九岁就得了麻风,一直到现在都在独力支撑着这座城和其中的人民;现在他十八岁了,麻风所造成的伤害已经显现出来,如果再不想想办法的话,总有一天——未来将很快到来的一天——他会轰然倒下,留下这一座无人领导、无人保护的城,在风雨飘摇间很快陷落于敌手……

一位拖着自己病弱的身躯,以冲龄想要勉力支撑父辈留给自己的国家与人民的少年王。红药想,假如大宋也有这样的一位帝王,金人决不至于任意践踏那富庶的大半国土,她也不至于这样隐姓埋名狼狈出逃。

红药转过身去,默默地开始捡拾剩下的那些雷公藤,头也不回地问那少年:“你带了足够的钱么?”

那少年一愕,红药继续道:“因为你需要把这些药材都买下来。”

Chapter 2

博杜安四世戴着面具,裹着头巾、长袍和手套,在起居室里接见了红药。

那名带她来见国王的少年在一旁恭顺地侍立着。他被年轻的博杜安四世唤作克里斯多弗,似乎是从英格兰前来圣城的年轻骑士,因为红药听到他与博杜安四世交谈的时候使用的是英语。虽然这个时代里充斥在耶路撒冷宫廷里的语言,似乎听上去更像是法语那一类的奇怪发音,然而出乎红药意料之外的,这个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年轻国王,居然英语也讲得很流畅。

原来西方古代的王族,都是语言天才么?红药想。她谨慎地没有流露出半点自己的惊讶来,跟在那位将她带到此地的少年身后,对耶路撒冷之王行礼如仪。

博杜安四世很温和地请红药在长桌的一头坐下,然后自己在另一头坐下,语气很随和地问红药道:“女士,您喜欢喝些什么?又或者,有些人宁肯在我这里什么都不喝。”

克里斯多弗生硬地替红药翻译了过来,红药犹豫了一下。麻风是传染病,不过博杜安四世把自己包裹得如此之严,似乎也没有什么传染的明显途径。面前的人是一位真正的君主,而自己只是一个没正名的帝姬。病人更需要适度的尊重,当面前的人对她足够尊重的时候。

红药向他点了点头,轻声说:“谢谢陛下,我倒是很愿意尝试一下贵国特有的美酒。”

博杜安四世看起来有些惊异,不过他没有说什么,随即向身后某个角落一挥手。一名仆人无声无息地退下,很快又端着一个托盘上来,里面摆着一杯酒,放在红药手边。

博杜安四世向红药做了个手势,说:“女士,请。很抱歉我不能陪同您共饮,请谅解。”

红药默然点了点头,端起酒杯来小啜一口,停顿片刻,从杯缘上偷偷瞟着面前这个得了麻风的少年国王。

博杜安四世虽然似乎没有注目她,但是声音里有种不同寻常的镇静。

“女士”,他说,“也许您可以为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您来自遥远的东方,却精通英文。”

红药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杯缘后的唇角一僵,双眼闭了闭又飞快睁开,视线与那双面具之后露出来的桃花眼接触。

片刻之后,红药向博杜安四世举了举酒杯以致意,转开视线,眼神略略向一旁侍立着的克里斯多弗那里飘了一飘。博杜安四世好像能够明白她的意思一样,立即向克里斯多弗挥了挥手。克里斯多弗犹豫了一下,即向他行礼后退下了。

红药忽然改换为某种带着口音的、不太标准而有点生硬的英文,开口道:“陛下英明。不知道我是如何露出马脚来的呢。”

博杜安四世静静地望着她,简短地说:“从你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你并不真的需要克里斯多弗的传译。当我对你说话的时候,你似乎很快就能听懂我的意思。”

红药的目光闪了一闪,低下头闷闷地笑起来。

眼神。一个只有眼神露在外面,与这尘世相接触的帝王,怎么能够不去注意他人的眼神呢。

不过即使是他,也无法想像她的来历。

她不仅仅是大宋一个没有获得承认的私生混血帝姬而已。

她还穿越了时空。

一个宋金两国的混血女娃,若没有前世那些底子,光凭这一路上那大胡子波斯通译的解说,怎么能够如此迅速地就通晓英文,怎么能够知道觐见外国君王的一些礼仪。

怎么能够知道雷公藤可以治麻风。

聊斋里杀人用的水莽草,让她好奇心大起,一查之下才发现,水莽草就是雷公藤,秋天挖了根部出来晾干,可以入药。

杀人于无形的毒药,亦是救人性命的良药,多么奇妙。

红药想了一想,说:“陛下,我是东方的公主。”

博杜安四世不是一个昏庸的君主。因此要获得他的信任,她必得拿出一些自己的秘密来作为交换。红药暗忖。因此她说话的语气格外地坦率,并且命令自己直视着他那张平静面具之后的深湛双眸。

她续道:“……不过是一个没有获得现在的皇帝承认的公主。我的母亲很得老皇帝的喜爱,他曾承诺我降生后将封我为公主。但是北方蛮族攻下了我们的王城,老皇帝和无数皇族被俘,我母亲也在内……然后,老皇帝的一个儿子逃到了南方即位。老皇帝在北国死去,我母亲也是。临终前,她将老皇帝亲笔写下的封我为公主的旨意交给了我,让我逃回南方去,向现在的皇帝讨要我应得的封号……然而现在的皇帝忌讳提起从前的事,这被认为是大宋的屈辱……他派人追杀我,我不得不和几名忠心的随从伪装成商人,随着往波斯去的商队逃离新的王都……商队里有波斯通译,如果说我也稍微懂些贵国这里通行的语言,也只是因为那通译教过我几天。当时,我想,既然故国无处容身,那就必得学些未来将要安身之地的语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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