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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满堂(7)

百合不知道我有这许多惆怅,在那头催我,“家乐,你这个人,刚刚一个劲嚷饿,现在又撇下人独自发呆,快走快走。”

我答应一声,慢吞吞跟上去――百合与卓越张始终走在前面两步,两个人低声交谈着甚么,不时嘻哈一笑,走到餐馆的时候竟已混得七八分熟。

我知道这是卓越张的本事,这个人很有些自来熟的脾气,也许是血统里那一点鬼子习性,走到哪里都笑嘻嘻一副老朋友的腔调,偏又生得好看讨人喜欢,大家都愿意买他的帐。至于百合,以前以为她只是单纯的恨嫁,现在,唉,但愿有一天有人会送她一双水晶鞋。

坐下后,我习惯性取过餐牌,百合自一旁伸手把餐牌抽过去。

“吃点甚么呢?”她翻开餐牌,将内页略略朝向对面的卓越张,我忍不住翻眼睛――太明显了,陆百合你未免做得太明显了!

不要紧,我几乎背得出相熟的菜式,于是自顾自点单,“重庆烧鸡公、麻婆豆腐、香辣盆盆虾……”

百合连连打断,“不,放一点点辣椒就好……等一下,有没有蟹黄豆腐……那个换成油爆虾好了……另外来个鲈鱼明炉……冷盆就白斩鸡和蒜泥白肉吧……”

我横她一眼,“不如去吃本帮菜。”

倒是卓越张,一路笑眯眯张口闭口“OK”、“OK”。

“乐,丽莉,明慧为人有些刻板,其实是个有趣的人,那时候……”

嘿,丽莉?他叫她丽莉!百合最恨别人叫她的英文名字――明明是洋名,念起来比本名还土,像穿了花布褂的弄堂小妹,她说。可是看吧,她微微侧着头专注倾听的神情,真迷人。

明慧很晚才到,我们这边饭局其实已经结束,他道歉,但其实并无歉意,“哦,真是不好意思,临走接到一个电话,只得坐下来把事情做完……”他的声音倒是很好听。

“明慧,你不能总是这样,工作是为了生活更愉快,而不是为了牺牲愉快的私人时间。”卓越张说。

明慧笑笑,没有回答。

这一次我看清他的模样,和卓越张的温和散漫不同,明慧看起来是一个,是一个甚么样的人呢?

今晚,他也是一件白衬衫,袖口撸至手肘,胳膊上搭着外套,看似随意的样子。可是不,没有人会觉得他随和,他的头发很短,几乎就是个平头,锋利的眉形,同样锋利的眼神,连嘴角的线条都是紧绷的。

我调转视线,失去了兴趣。

一个自以为社会菁英的男人,离开他地球甚至不转,这简直是一定的。

很显然,这会是一个乏味的夜晚,聪明一点的话我应该早些撤退。

我转头看百合,她嘴角挂起一个自然的笑,说,“真的?那场面一定很精彩……”

我叹气,这不是百合,今晚我与辛德瑞拉一同度过。

啊,真乏味。

在“熊兔一窝”除了明慧,我们都叫了啤酒。

“明慧这个人最律己,因为要开车,所以只喝无酒精饮料。”卓越张解释。

我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真佩服百合,可以和陌生人聊得这样愉快,明慧在大多数时候都沉默地微笑,偶尔回应一下,即便参与谈话也没有眉飞色舞的表情。扮酷,我想。

不算太大的空间里坐了不少人,空气里咖啡香伴着蔡琴的歌声浮动,人们享受欢愉的闲暇时光,低声说话高声欢笑,我低下头,桌子上有一盏彩色玻璃镶拼的灯,有薄薄流动的风时,里面蜡烛上的火苗会摇一摇,人们脸上投落的影子也就会动一动。

不知道为甚么,我忽然觉得十分寂寞。

我起身离开客座向吧台走去,“海地,给我……”我忽然顿住,是,这里只卖咖啡与酒,而我却想要一杯热茶。

“甚么?”海地微笑着看住我,她的眼睛像一弯半月,眼瞳深处宝光隐隐,“茶?点心?或者冰激凌?”

“可是……”我大为惊异。

她低低笑,“这些都不卖。”

我明白她的意思,不禁也笑了,“那么我要格雷顿伯爵蜜糖茶、掼奶油蛋糕,还要一份利瓦罗干酪。”

我眨眨眼睛,笑嘻嘻看着她,然而令我目瞪口呆的是,如同变戏法般,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出现在我面前。

卓越张在我身后说,“它们会令你发胖。”

我已经不再跳起来,只是懒洋洋伏倒在吧台上,“很好,份量足够有利于脚踏实地。”忽然想起百合,又支起上身探头张望。

卓越张说,“丽莉?她与明慧在讨论摄政风格。”

“嗯?”

“明慧是建筑师,你的朋友仿佛也是行家。”

我想起来,百合念书时选修过建筑,因为那时她的男友是未来的建筑师,“将来他负责画图我负责与客户洽谈,总得学点专业知识打底”,她说。毕业之后那男生果真与人合开了事务所,可女友却也换成合伙人的妹妹。

“张先生……”

“乐?”

“好吧,张,”我不肯叫名字,算甚么,朋友般的没有架子?不不,老板是老板,朋友是朋友。“为甚么不去百合他们一起聊,呃,摄政风格,或者香港建筑的殖民地元素?”

“乐,如果你想独处……”

“是的,对不起,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他黑色的眼瞳落在我脸上――奇怪,他的眼瞳是黑色的,很黑又很大,眼白非常干净,这是一双清澈的眼睛。

“属猫的人是不是都这样,有时候黏人,有时候孤僻。”他笑吟吟地离开。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耳熟,我懒得探究,只是静静撑着头听歌。

今晚的音乐都很怀旧,现在是于台烟在唱,“……最怕空气之中有你的味道,那会让我窒息快要死掉……回忆逼得我无处可逃,爱过谁又真的能忘掉,我明知道爱是一种煎熬,为何苦苦挣扎不肯放掉……爱到尽头,却不是天荒地老。”

我仰起头,大口吞咽蛋糕。

海地递给我一张面纸,“你的睫毛膏有点糊。”

这个聪明体贴的女郎。

我笑一笑,擦一擦并不存在的睫毛膏。

“为甚么叫‘熊兔一窝’?”我问。

“你知道老鼠爱上猫?”她慧黠地笑。

“啊,这是个笑话。”

“也许是个美好的愿望。”

“愿望?”我好像有点明白,“可是在英文里,我们通常用虚拟语气,因为它通常不会实现。”

――譬如,我希望承康回来。

“世事无绝对,总有例外。”

她的笑容温暖。

“就算别人不肯,我们总得给自己一点希望。”

“是啊,所以我们祝愿对方万事如意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还有金玉满堂。其实,”我喃喃道,“只是我们给自己的祝福。”

她笑而不语。

我一口喝尽杯中残茶,“谢谢你的茶、蛋糕和干酪,还有,谢谢你的‘熊兔一窝’。”

明慧开车,这次我要求坐前排,“我晕车”,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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