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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仙记(74)

“燕七,”洛宇执起我的一只手,他的手指温暖而干燥,一根一根数着我冰凉的手指,“你总是一个人么?好多次,我看着你的背影,我对自己说,看,那个女孩,她比你更冷,她好像是从冰雪皇后的世界中走出来的,是因为眼睛里掉落了一片魔镜的碎片么?那双眼睛,那样美却又那样冷淡,可每次发生意外,她总是做出最温暖的反应,真奇妙不是么……”

“洛宇,”我温和的说,“你只是渴望得到关注的目光,对你来说对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为这样自己孤单的灵魂就可以从中得到救赎……”

“也许是吧,”洛宇温柔的回答,“至少过去是的。真可惜,那时候我太年轻,还不懂得这一切。”他牵起我另一只手,一并收入他宽大的掌心,修长笔直的手指紧紧阖拢,“冰遇到火会融化,火遇到水会熄灭,可是燕七你知道么?水火相接而蒸腾出的水汽,是温暖的。”

这样的对话到后来已经透出不着边际似的奇异况味,可不知为甚么,我心里居然有暖意一点点析出,在这样冷清的夜晚,好像看不见的细微游丝,渐渐蜿蜒弥漫,薄寒的空气中似乎也真的布满了温暖的水汽。

至此,原先对洛宇的那一点不咸不淡的反感已经化去,相反竟生出几分亲近,好像老友记般。

真奇怪,那是以前和江在一起时都不曾有过的感觉,即便他待我温柔体贴,可也一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疏离意味阻隔在我们中间。我一直认为这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是我天性冷淡,不懂得如何沟通表达,所以导致最终的无法挽回。

原来做凡人远远难过做神仙,每日介营营役役维持生计也就罢了,除了应对同事朋友人际脉络,更要小心照顾家人至亲的心灵感受,不是一句真诚可以敷衍了事的。有时候不需要甚么借口,更毋需犯下实际错误,但凭你想要保有自我,就已经触犯大忌。

我觉得彷徨,只好维持距离,不必担心伤害他人,也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虽然决绝一些,可决绝的对象不过是我自己,谁也不会知道。只除了大哥和小段。

然而大哥性情随和看得开,他了解我的秉性,所以并不勉强。

只有小段,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也许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她同我虽情同手足,可到底各有头脑躯体,就算手足也是两付手足,其实还是浑不相干。任我怎么讲,小段还是不明白。也许是不肯明白。

可我近来愈来愈心浮气躁,小段说的对,如今我不过是一介凡人,怎么可能将自己隔离在红尘之外?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心口空荡荡的无以为继。

或者,我的生命也是天生残缺,当年那株花圃中乏人问津的白色牡丹,是因为小江的一道温暖目光而努力绽放,也因为那一捧灌注根茎的红色液体而将之渗透进每一丝脉络并就此永志不忘。

我心头忽然闪过一道霹雳,映亮了混沌脑海――难道,那一场红尘相逢,真正让我眷念的其实是记忆中那短暂而又遥远的温暖感觉?于我虽只是片刻,却独一无二,无比珍贵。

那种无人需要的空虚和寒冷,它令我的生命一片空白,满是缺憾。

而那时的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缺憾,把整片的空白当作圆满,当作理所当然,毕竟对于往来无牵挂的界外散仙而言,一切俱是虚无。

既是虚无,自是了然无痕。

我们在江边待了一个晚上,偶尔扯两句天马行空的话,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默的坐着各怀心事。

原来许多时候,两个人的寂寞好过一个人的空想。我想。这样也好,谁陪伴谁已经无关紧要,不愿意说话也无妨,听着别人沉稳规则的呼吸声也会感到安心。

至少,世界不再是完全沉寂的空洞。

洛宇说甚么?呵,温暖的水汽。

是,每个人的心里或多或少都有积雪结冰的地方吧?都会既渴望而又惧怕烈火。可是,冰遇到火时,不管是消融也好,是熄灭也罢,总是会有温暖的水汽悄悄的蒸腾而起,而那些或寒冷或干涸的心灵都会因为这水汽而变得柔软欢愉吧?

这样一个冬天的夜晚,周遭的一切看起来似乎甚么都没有改变,而我原本纷杂的思绪悄悄平息下来。

这几年来,我的刻意冷淡和执意惘顾令得自己阖上双目,就这样走进罗刹人海、万丈红尘,其实盲目困顿,却还以为掌控分明,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千古岁月终将尽,转眼云湮,化作点点微尘。

所以,何必刻意?随遇而安即好。

微熹晨光中,我抬脸微笑,身心一片澄净。

☆、罗刹海(8)

天亮的时候我们回去,在大厦门口遇到拎了外卖豆浆油条回去的小虫。出乎意料,看见我和洛宇夜游同归在一起的样子,小虫并没有发飙,心不在焉打过招呼要洛宇稍后一起过来用早点,然后一个人先行回家。

搭电梯上去的时候洛宇的表情也有些怔忡,一路静默,直到出了电梯才回过神来,“我回去冲个澡,衣服上还披着北京的尘土呢,呵呵……”他摆摆手大步离去。

真的,昨晚去的地方大多气味杂陈,我又何尝不是一头一脸的劣质烟草味?回到家里,小虫在厨房,我自上楼梳洗更衣,等编起湿漉漉的长发下去时,洛宇已经来了。

“……是,小虫,我见到鸢,她说她稍后会来找你……”在楼梯的拐角,我听到洛宇的声音。

“姐姐……”小虫喃喃低语,“她不是说过永远都不会回来么……”

“小虫,你不是一直想念她么?”

“呵,太好了!姐姐终于肯回来了!宇哥,你一定和我一样高兴是不是?你不是应该很高兴才对吗……”

我下楼的声音惊动了他们,客厅里盘踞茶几两头的两人一起抬头看过来,一式的呆板面容和空洞眼神,殊无欢颜。

蓦然间,小虫轻快的跳起身,“燕七,今天的豆浆很香很浓,你要多喝一点,还有油条,不要蘸酱汁是不是……告诉你喔,我姐姐要回来了,耶!这下可好了,宇哥就不会那么孤单寂寞了……”女孩的笑容甜美欢愉,年轻的脸孔在晨光中闪闪发光,清新的像初初绽放的花朵。

我转脸看看洛宇,他一头湿漉漉的及肩长发没有如常束起,微微蜷曲的发丝披在耳后,额角洇透的水滴沿着发稍一滴一滴淌落,打湿了眉睫和脸庞,他的面容安静,嘴角的线条沉郁,可不知为甚么,整个人予人的感觉如绷紧的弓弦,身体的每一块肌肉经脉都暗暗赍张出锐意。

这样一个阳光充沛的明亮早晨,我此刻身处的敞亮客厅却似乎有看不见的薄薄寒意悄然弥漫。面前的两个人谈论的对象不正是他们平日最记挂最在乎的人么?可我分明感觉不到一丝温情,只看到两人眼底的忍耐。

忍耐甚么呢?

是难以遏制的欢喜?还是无法忘怀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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