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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雨(76)

一切因她而起,那就让一切再由她带走吧。

一夜的抢救后,孔珍脱离了危险。强子是在她醒后通知的孙鹏。孙鹏接到电话时,正在和陈岩吃早饭。一分钟没有耽误,他们赶到了医院。

陈岩没有上去,在外面等他。

陈岩想,这个时候的孔珍,应该是不想见到她的。而在陈岩的心底,她对这个女孩儿更是怀有一种复杂情感。

一点可怜,一点可憎,令人厌弃,又令人遗憾。

安静的重症监护室里,孔珍平卧着,只有面孔和打着点滴的手露在被子外。

她脸色苍白,戴着呼吸器,身上连着监测的仪器,半睁着的眼睛望着虚无的半空。一夜没睡的强子坐在她床侧,失神地看着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魂。

病房门被推开,强子看看走进来的孙鹏,又把视线放回孔珍身上。

孙鹏走到床边,在床畔坐下。她眼神移动了下,像是在看他。对视中,孙鹏伸手过去,轻轻覆了下她打着点滴的手,松开。

拍拍强子的肩膀,把他叫出去说话。

病房外,孙鹏跟强子问了孔珍的情况。他问什么,强子就说什么,深深的疲惫和泄气让他对一切都失去了情绪。简单说了情况,两个男人在医院的长廊上静默了会儿,又进了病房。

临走的时候孙鹏对强子说,“我先走,中午来给你送饭。”

“这里有盒饭供应,早上已经定了餐了。”

“那我下午再来。”

强子点了头。

出了楼,孙鹏走到和陈岩分手的地方,左右环视,在小花坛树下的长椅上找到了她。

她坐在那安静等待着,手里握着手机,望着三三两两的行人。

清晨的阳光和煦温暖,他没有立即过去,眼睛有点疼,抬手揉了一下。站在挤挤攘攘的医院门前,这个高大健硕的男人,忽然没了朝她走去的勇气。

他有点迷茫。

——他不知道,她还会坐在那等自己多久。更不知道,他的这幅肩膀,还能不能给她倚靠。

孔珍在医院住了一周。

出院的那天早上,天上落着微雨,孙鹏没有像往常一样一早过来,强子一个人帮她办的手续。他陪着陈岩和陈母,一起去了殡仪馆。

早一个月前他就答应了陈岩,要陪她去给陈父扫墓。

不是什么特别的节日,来扫墓的人不多,小雨里,门口零星有一些小贩,撑着伞拐着篮子,向进来的人兜售用塑料纸包装好了的菊花、康乃馨,一块钱一朵。

他们一路往里走,陈母手上拎着两大包前两天就在家折好了的纸钱,陈岩给她打着伞。

坟山上整齐排布着一个个四方的墓碑,每块碑旁都植着一株矮矮的小松。阴沉的天空下,放眼望去,整座坟山苍郁而肃穆。

死亡在这里是一种仪式。

他们顺着中间的石阶向上走,陈母顺着记忆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树旁停下,拐进去。很快,他们在密布的碑中找到了陈父。

上下排墓碑之间留下的空间很小,陈岩和陈母在墓前蹲下后,孙鹏就只够站着了。陈岩拔开杂草,在墓前放上一小束黄白相间的菊花。

陈母把纸钱倾倒出来,掏打火机。

雨里,那轻飘飘的黄纸一出塑料袋就被风吹得四处乱舞,陈母试了几次都没法点。孙鹏看了看,“等一下,我去下面找个铁盆来。”

陈岩看着他往下走的背影,重新撑好伞,为陈母挡住细小的雨丝。一些雨飞落在纸钱上,她把袋子往伞下拨了拨。

等待中,呆呆看着墓碑上那张熟悉而陌生的照片,她放空了思绪。

“思念浓浓泪儿飞,烦恼忧愁在放飞,关怀问候在乱飞,祝福话语要放飞,快乐好运到处飞,精彩生活在腾飞,美好未来要起飞……”

旁边的台阶上忽然走下来两个衣衫不整的高个男人,他们一边打着竹板,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朝这边走来。周围没有其他人,陈岩和陈母警惕地站了起来。

两个人看上去都三十几岁的样子,浑身脏兮兮,其中一个带着一顶污了的绿军帽,另外一个手上拎着在各个坟头搜集到的贡品。他们走到她们身边,嘴里说着吉祥话,语速飞快。

两三分钟后,念完了词,两个人拖着长长的调子对陈母道,“这位太太,给点彩头吧,说了这么多祝福话,你们家一定会万事如意、吉祥平安……”

陈岩把陈母往后拉了点,眼中鄙夷。

那人收起笑脸,见状越发大胆,伸着手逼近一步,“好歹要给一点的,吉祥话白说了不好的……”

“干什么?”身后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

两人一回头,看见高大的孙鹏,转瞬笑了笑,“没事,没事……”两个人挤挤蹭蹭的走出去,继续往山下找好欺的下一家去了。

“没事吧?”孙鹏问陈岩。

陈岩摇头。

他把小盆放地上,陈母把一大袋纸钱抓进去,拿出打火机点火。点了两次,火苗一起就被风吹灭。

“我来吧……”避着风,他接过打火机,直到手中的两三只元宝彻底烧旺了,才松手扔到盆里。

雨丝潇潇,几只燃着的元宝忽然跟着风飞了出去。陈岩赶忙用伞把风整个遮住,陈母则不停往盆里放纸钱,让火烧旺。

“陈亮啊,好久没有来看你了,你这次多拿点钱去花,记得要多保佑保佑我们,我们都想着你呢……保佑你女儿平安无事,生活幸福,保佑老太太身体健康……”

熊熊的火燃在湿润的空气里,眼前不断腾起灰色的烟。陈岩能感到那火的温度在手臂边浮荡。

听着母亲说着这些无序的话,她帮着她一起烧纸,不一会儿,一大包纸钱就全成了灰烬。风一翻动,灰烬的边缘露出尚未燃尽的橘色光亮,一明一熄。

“他抽烟么?”孙鹏忽然问。

陈岩看看他,“嗯”。

孙鹏在身上掏出烟,空手点燃一根,蹲身架到坟头上。

烟头悬空燃着,在小雨里升起一缕寥落的轻烟。

三个人对着墓碑静看了会儿,陈母吃力地站起来,陈岩扶住她。

陈母说,“都鞠三个躬吧,还有一包过去烧给你外公。”

各自鞠了躬,他们一起走到山下,在另一片地方找到陈岩外公的墓,烧了纸。

扫完墓,陈母赶着回去上班,她只请了3个小时的假。陈岩和孙鹏把她送上了出租车。殡仪馆偏远,出租车很少。

陈母走了后,孙鹏撑着伞,和她沿着街打车。

走了一段后,有一辆空车在他们身旁放慢着速度过去,他们视若无睹。

“她怎么样了?”

“今天出的院。”

“身体上……以后会有什么影响么?”

他摇头,“医生没说什么。”

“你……”

等了两秒,没有下文,他淡淡问,“想说什么?”

“没有……”

陈岩忘了自己在刚刚想说什么。也许那只是无意义的只言片语,又也许是一个深远沉重的疑问。可不管是哪一个,她都不想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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