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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花精(2)

她转身,把胳膊靠在栏杆上,仰着头,看天的颜色。她记得那次,她看到夕阳斜照的天空里,有成群的大雁飞过,那情景遥远得像梦一般不真实。

她无聊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摇晃,头发也就那样在风中无聊地晃动着,和那丝巾一起,很无聊地在风中茫然地飘舞。

她突然站直了身子,定了定,看着前方。

那里空无一物——一切都已不一样。

她拉紧衣服,慢慢地向前走去。

脚踢到一堆柔软的东西,是个躺在那里的男人,衣着整洁的男人,嘴边一堆呕吐物。她感到胃的痉挛,并且开始恐惧。

她小心地踢了踢他,问:“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一张废报纸被风猛地刮了过来,掩在那个人的面上,又给吹走了。

她再踢了踢他,问:“你没事吧?”

那个人一动不动,仿佛没有气息一样安静。

她退后几步,跑了,一下跑出去很远。

回去时,地下室里已十分安静,入口处大厅里的灯还在白晃晃地亮着,顶上用来流动空气的吊扇转动着,发出轻微的声音,并且把旋转的扇页投影在白的墙壁上——一种很诡异的影像。走廊里的节能灯微弱的光线投在她的脸上,泛着些许青白的颜色,暗暗的。走廊尽头水管不能关严的水滴声,在入口处回荡着,仿佛回荡在一个没有尽头的山洞里,混淆着时间和空间的概念。

她在走廊深处的一扇门前站住,打开门,随即就把门关上,小小的房间仿佛就把不可知的诡异关在了外面,里面是安全而温暖的。

打开灯,突然间晃眼的惨白光线让她眯了眯眼睛,又把灯关了,只开了床头的小台灯,很温暖的颜色。

外套脱下来,挂在门后面的挂钩上,她就在地板上坐了下来,脱那太长的靴子。

房间是小小的一间,陈设简单,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占据了房间的绝大部分,书桌上凌乱地堆放着杂物。夸张的是门对面墙上张贴的一张大照片,照片占满了整堵墙,上面的人和真人一般大小,照片上已经被粘上了挂钩,挂钩上挂着些衣服或包之类的东西。但依然可以看见照片上有三个人,最前面的女子仿佛吉卜赛女人一样轮廓明显且*,她有一头到腰间的凌乱的细小鬈发,耳边隐约地看到闪亮的几点耳环,女子手里拿着一瓶红酒,女子的旁边站着一个高个男子,有着郁郁的神情。他身后的门打开了,一个刚刚哭过的眼睛有些红肿的清秀女子站在门口,有着直而顺的长发。三个人都抬头看着镜头,十分错愕的表情。

甩开靴子,她站起来把脸凑到门边墙上贴着的一面镜子上,仔细地看,看自己的鬈发,看右耳上的七个小银圈,看眼皮上面冷金属色的眼影,看鼻上几点浅浅的雀斑,还看眼睑下方的脸颊上那颗深褐色的痣。还记得她曾经抚摩着这颗痣说:“你爱哭的,你以后会很爱哭的,因为你长了一颗泪痣。并且,你是不会走失的,不管你走到那里,看到这颗痣,爸爸妈妈就知道是你了。”

她很重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把自己摔到床上,床并不软,于是发出闷闷的一点响声,吱吱嘎嘎的。她拉上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地盖了,半天,窸窸窣窣地在被子里把衣服脱了,扔在地上,又翻转个身,伸手按灭床边的台灯。一时间,四周便黑得不漏一丝光亮。

玫瑰花精(三)

十几年前的那个初夏,金笛子第一次站在那里,一个老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清晨的街道还十分安静,一夜的雨让这个炎热的城市有了一丝丝的凉意。

不宽的马路上来往的车辆还不是很多,车辆经过时,发出清晨才十分突显的呼啸声。路边只有零星的路人在行走,大都是拿了碗儿盆儿去买豆浆油条的老人或妇女,还有早起锻炼的人喘息着从身边跑过。

铁门里是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林*,不宽,也不算窄,路旁的槐树已经开花,被风一吹,就洋洋飘撒,在地上稀疏地散落着,也散落着淡淡的花香。大门左侧的草坪上,有一尊很大的雕塑,能看得出来是一个女人,腰极细、头发飞扬的女人。

金笛子站在那里,带着清晨没有醒来的浓重睡意,呼吸着带着雾气和淡淡槐花味的清晨空气。她咂咂嘴,嘴里涩涩地难受,浑身还有一种难受的不洁感。下火车之前,车厢里的洗漱间拥挤不堪,再说,也没有时间给金笛子洗漱,火车都进站了,她才被母亲勉强弄醒了。波折的旅程让人疲惫不堪。

那是一个漫长的旅程。

火车开动不过一个小时,突然紧急刹车,半个火车停在那冗长漆黑的隧道里。多雨的夏天,山体很容易滑坡。在这之前不久的一个月,也是属于这个州的一段铁路,因为连连的大雨,山体滑坡,冲断了架在金沙江上的大桥,火车的一半就滑进了江里。笛子曾经看到母亲和父亲拿着州里面的报纸,看上面报道的死亡人数,然后摇头叹息,抱怨这块险恶的土地。笛子心里第一次有了对死的恐惧。学校有学生的亲属在那次事故中丧身,据说打捞起来的时候,鼻子耳朵嘴巴里面,全都是江底里的淤泥,那该是一种怎样窒息的难受,想起来,都是不能够呼吸的。而铁路在金笛子的想像里,是两条充满危险的被放在生命边缘的钢丝线。

此刻,金笛子就感觉到自己在钢丝线上摇晃的无助和恐惧。

火车在不该停车的地方紧急刹车。水杯倒了,热的冷的茶水洒了出来,泼了人一身。行李架上的行李掉下来了,四处滚落,站着的人猛地跌到了别人的怀里……一时间,一切都混乱起来,不明端倪的人立刻紧张起来,车厢里顿时一片骚动。惊慌的人们喊叫着,胡乱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车厢里的鸡、鸭还有小猪崽,在鼎沸的人声中竭力地嘶叫,肆意散发着自己臭烘烘的气息和可以纷飞的羽毛。装苹果和土豆的背篼倒了,圆乎乎的苹果和土豆四处滚落。那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蹲在林立的腿之间,茫然而执著地从地上扒拉着自己能够扒拉到的苹果和土豆,嘴里不时发出惊惧焦躁的叫声。

人们拥挤着朝车厢门口跑去,嘴里发出因为恐惧而失真了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混杂着,把车厢塞得没有一丝空隙。

金笛子被母亲拖着,看见金秧秧在父亲的手掌之下瞪大了眼睛,看着茫然不知所以的金笛子。

金笛子被母亲拽着猛走了几步,又因为前面的拥挤而停顿下来,嘴里发出的尖厉声被鼎沸的叫声淹没着,十分的虚弱。头上有杂乱的东西不停地晃动,行李、背篼,被人拎着翅膀捆着脚的鸡或鸭……金笛子的头发已经蓬乱,头上的蝴蝶结只剩了一个,茫然地驻守在金笛子乱糟糟的头发上,可笑地红着。金秧秧用手去抵挡在她头上晃动的各种东西,用脚去踹挤到了她的慌张人群,再用手去打着或干脆掐着落在她头上或身上的别人的身体部位。父亲的手伸了出去,尽可能地伸了出去,想要给自己的女儿一个安全的空间,哪怕是很小的、刚刚能够容纳身体的空间。

母亲尖厉地呼叫着父亲和金秧秧的名字,父亲回应着,他们在人群中用眼睛找到对方,并随了外力在人群中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涌动。金笛子已经看不到金秧秧,只透过无数杂乱的穿着各种颜色和各种质地的裤子的腿,看到金秧秧星点的淡绿色上衣,在人流中无助地随波逐流。

金笛子听到了父亲混杂在其中的声音,似乎在抱怨人群太拥挤,以至于不能让列车员顺利地开门。

人流开始很快地松动,门打开了。

金笛子紧紧地抱着自己手里的眼睛可以眨动的并且有着粉红色脸蛋和花裙子的洋娃娃,站在了车门口。火车没有放下下车用的台阶,母亲弓着身体,费力地挡住后面涌动的人流,尖声地叫着:“别挤到孩子,这里有个孩子!别挤到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