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开颜降下车窗,想拍一截黄昏最暗、夜色最轻的临界景。周乘既配合着她,车速减到最缓。
让景在动,让她的手可以捕捉得到。
乡道上,时不时有电瓶车和三轮车行过。
太阳沉沦到地平线上了,驱车的人缓缓把车子泊下来,曲开颜想拍一处借着老桑树缝隙里能看到光淌下来的样子。
道路宽度有限,周乘既的车子停下来,对面的三轮车负着货轻易不敢过。
驾驶座上的人,降下车窗,同人家打招呼,也示意对方过得了。你尽管开,我帮你看着。
两车会当,三轮车的车主顺利过去,周乘既也笑意感谢人家。
那个忙着送货的人憨憨回他们一笑,车子一面开一面告诉他们,往前头去,有个停车场,现在没什么人,可以停下来。
周乘既当真顺着人家的好意,到前头找到了这个停车场。
再就近寻了户人家,借人家的自来水,洗了一半草莓,还剩一半,送给了主人家的小毛头孩子。
曲开颜坐在那树桑树下的城镇公交站台坐凳上,等周乘既回来。
看着他把变少的草莓提在用纸铺好的篮子里,不禁笑他,“原来有人这么会啊。”
“会什么?”
“会人情世故啊。”
“嗯,硬着头皮的话,总能办得成吧。”
曲开颜不好意思跟去洗手,周乘既便要她拿湿巾把手揩揩再吃。
公交站台边,有车经过就会带起一层尘土。曲开颜拣一颗草莓塞进嘴里的同时,起身拖着周乘既要走,离开这些飞扬的尘。
往田拢深处走,那里离地平线近,离人嚣远。
她想安静地走一走,哪怕有蛇鼠也不要紧。
身边有周乘既,她始终觉得他有这个本事让她不必死去。即便真遇险了,她也希望他别死了,她可以跟他交代她最后的遗言。
曲开颜唯一可惜的是,她不能把她名下的东西交给他,哪怕是赠与也来不及做协议公证。
他们没有任何世俗认可的关系。
这样回头看周乘既,她还得活着。不然她的财产给了别人不说,他的人也会给了别的女人。
她死都不会甘心的。
麦田里惊起一对飞鸟,振翅之余,双双嘶鸣,听起来绝尘且缠绵。
走在前头的人穿的半身裙,一双半拖的平底皮鞋,裸露的脚踝走经一些芒草,割得她腿踝上又痒又疼。
周乘既这才叫停她。
“再走下去,我不保证真的安全啊。”他是指蛇鼠那些。
曲开颜左边的脚踝上,一片红锯齿的痕迹。周乘既解开领带给她把那处脚踝交缠了几圈,勉强处理,也认真系成一个结。
他再起身的时候,试着朝她建议,“回去吧。好不好?”
曲开颜终究没忍得住,她再次犯毛病了,“周乘既,你对女朋友的好,不是天赋对不对,是经验。”
“不,”大概这里太躲离都市,脱离他们都胜任的领域,人接了最质朴的地气,也变得拙劣起来,大道至简起来,“我从前很傲慢。只凭自己心意喜欢,哪怕对一个人好,在我奶奶看来,也是惠而不费的东西。却不知道,对方可能要把全部家当拿出来才够反馈我。”
“因为你值得。”曲开颜这一次丝毫没有介意他前女友的存在,甚至以他前女友的心情说了这句话。
她在十几岁的时候遇到他,也会迷糊的。
也许,喜欢一个人的本质就是迷糊。
想和他一起待着,听他说些什么,哪怕漫无边际。
哪怕在这里安营扎寨。曲开颜说这里的空气真好,环境也好,瞬时能治好她的偏头痛。
在这里买一处房子也挺好的。“对不对?”
周乘既笑,“你能住得惯这里?”
“能呀。”
“这里可没有酒吧,没有夜店,没有曲小姐热衷的烟草,甚至不能呼朋引伴。”
“你以为我喜欢那些?”
“有时候习惯也是一种迷恋。”周乘既是觉得她不必轻易与她的习惯割席。
“可是这些习惯加剧我的偏头痛,加剧我的失眠。”她怪他笨,怪他听不明白她说什么。
“所以你要戒吗?”
“如果你陪我的话。”
周乘既:“我不是在这里吗?”
猪。曲开颜即刻朝这个人白了下眼。
他们再往前走了截,经过一片蓝莓园,园里场地上还种着些露天果蔬,场主怕飞鸟来啄,便一头一尾竖着两个稻草人,穿着人的旧衣裳,带着草帽。
周乘既一时幼稚,把手里多余不要的篮子挎稻草人的胳膊上。
篮子里还有些他们觉得碰伤不好吃的草莓。
曲开颜在边上说这个人坏透了,因为鸟儿看到红篮子里有草莓可能会来,可是稻草人它们又会怕。
这种又胆颤又想靠近的游戏,制定规则的人才是最不可饶恕的。
周乘既手里腾出空来了,篮子挎到稻草人身上去,他便拖人来挎他。
“嗯,这个世界就是这般反反复复,拙劣且不可饶恕。”
夜幕四合,人站在原野里,上帝俯瞰的话,渺小如蚁。
然而,原野里也最能动听不属于这里的声音。
是面对面的想念,是相拥汲取的欲望,是风一吹,能看得到抖落的星火。
曲开颜这辈子也忘不了这样站在天幕里,地席上的吻。
原来真正的心动是会叫人想落泪的。有点遗憾,为什么会这么晚才遇到他;又有点确幸,没有全然不经过他的人生。
“周乘既,”吻过的人,颤颤巍巍地揽住他的脖颈,跟他聊她许久没动笔的创作,上回被舒婕毙掉了,这回她重拟了题材,她要画一幅禁忌点的,春日戒,“是一个小和尚和一个小尼姑的happy end .”
曲开颜顺便跟他讲了这个故事,她想听听他理解的结局。
唇上还沾着怀里人的口红,一时听这个故事有点耳熟,说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曲开颜只当他也看过爸爸的书,些微沾沾自喜,“你也喜欢曲同?”
即便被她的热吻闹得一身鼓燥的人,听闻这个名字,以及再板上钉钉的姓氏,恍然大悟。
周乘既一时愣在那里,“开颜?!”
“嗯?”她依旧在催他的oe(open end)答案。
“曲同是你父亲?”当年文作圈一时轰动的新闻。曲同那么多作品和文集,以及还有改编成的影视剧。
那个年纪因病去了,真正天妒英才般地扼腕。
周乘既早该想到的,只是他算不上真正的书迷,也没有在新闻里看到过曲同过多的家庭报道。
*
曲开颜一向不爱透露父亲的身份,从前她上学的时候,甚至做到过父亲散文的阅读理解。不知情的老师狠狠给她整篇阅读理解扣全分。
她就是这么糟糕的孩子,丝毫没继承到父亲的天赋。父亲走后,她更是一点不想承认自己出生所谓的书香家庭。她知道她不是。不是个合格的二代目。
即便这一刻,她以为周乘既算是她父亲的书迷,也丝毫骄傲没有。只是想听听他对这个故事的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