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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树(55)+番外

骡子主人知这老骡走不出莫贺延碛, 已给它断了水粮,有心要将老骡抛弃在这沙碛中,骡子前蹄已然流出脓血, 一步一个血渍印在沙地上,招惹了一群蚊虫绕飞, 但这老骡通人性, 一边步履蹒跚行路,一边痛苦嘶鸣, 掌下再痛也寸步不离的尾随着商队。

众人在碛中行走已经很吃力,再日日夜夜听着老骡哀鸣, 实在不堪其扰,主人抽出尖刀, 双目通红走近它, 抚摸老骡:“老骡啊老骡,非我狠心,实在是自顾不暇, 只得对不住你,送你上路吧。”

老骡好似能听懂人言,嘶嘶哀叫,摩挲着主人手心,跪地向主人磕头求饶,这样热的天,几日都未喝过清水,骡子哪能出泪,双目中竟然滚出几滴血泪来,滴答滴答砸在沙地里。

主人见此情景,虽不免心中酸软,但心知骡子不可救,叹了叹气,放了它一条生路,脱了它的嚼头,任它自生自灭。

老骡见众人要走,挣扎着从地上起来,仍是亦步亦趋的跟着商队。待到夜里,这匹骡子终于走不动了,前蹄一折,瘫倒在沙地里。

它在商队身后不住哀鸣召唤,一声声,紧促又惨痛,其声尖锐若孩啼,锥心泣血,那哀鸣之声撕裂众人双耳,后来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渐渐飘散在璀璨的夜空。

年长者早已见惯世间百态,不过一声欷歔,年少者只觉心肠痛彻,恨自己麻木冷血。

春天早已捂住了双耳,双目酸涩,面衣湿濡,紧紧的贴在脸颊上,她也刚经历过突厥人刀下的惨烈,鲜血四溅,尸体遍地,那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被屠戮的命运。但如今只是给骡子一口清水,一口粮秣都做不到,李渭无论如何都不肯。

李渭并肩和她驱行,也很沉默,良久方道:“这满地的白骨,都是渴死的人畜,你救了它一日,救不了两日,最后还可能祸及自己。”

“嗯。”春天扭头不看他。

她知道李渭说的确是如此,只是这沙碛里日复一日的煎熬和焦灼,老骡的哀鸣,像沙丘一般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咬牙生受了几日,几乎已到她能承受的极致。

李渭见她神采恹恹,不由得摇头苦笑。

他撞见她趁人不备给老骡喂清水时,见过她眼里一闪而逝的惊慌,她并不是不知道沙碛里水粮的珍贵,也知道没有人会赞同她这么做。但这是小孩子的天性,心软又脆弱,极富同情心,并且不计后果。

驮马比行人更辛苦,沙碛极旱,除骆驼外,骡马都要负重自己的草料,牲畜的草料都是由豆类、苜宿、粟米混凝而成的麸饼,很是珍贵。前路那么长,老骡的命运早已注定。

李渭没有多做解释,默默扣住她所有的食物水囊。

商队停下来休息。

叩延英从马上跳下来,双手摊成一个大字,躺在绵软的沙丘上看繁星万点。

他们这已进入了莫贺延的腹地,脚下不再是铅灰色的细沙砾石,而是橙黄的、波浪般扭动的,高高低低的沙丘,沿着细瘦如刀的沙脊一路攀爬,走一步陷一步,很是耗费体力。

春天坐于他身旁,解下面衣风帽,面无表情的接受着冷风刮过脸颊。

无论有多劳累,内心有多崩溃,在看到星空的那一瞬间,灵魂还是会被击碎。

这世上,有什么能比得上苍穹的深邃,土地的广袤,岁月的无情呢。

昔年在长安的繁花万千,在这浩瀚砂砾面前,渺小的不堪一击。

”春天,你去伊吾做什么?“叩延英伸了个懒腰,眯起澄蓝双眼,”这路上,可没几个像你一样的小女郎。“

”去找我一位叔叔。“春天沉静回答,见他脸庞上洒着星辉,眉眼秾艳,被这罕见的美貌晃神,“ 你以后也要跟叩延爷爷一般,带着商队穿行在大漠里么?”

“嗯。”他双手枕于脑后,“我们叩延家族是西域的活地图,我爷爷老了,他要传衣钵啦,上头几个哥哥都娶了嫂嫂,不愿意干这个苦差事,早早的就跑了,只剩我一个啦。”

你这样的容貌,终年抛洒在这大漠里,岂不是可惜。春天心想着,问他:"你愿意吗?”

“愿意啊。不做这个,就要去耕田行商,耕田要赋税,要看老天爷的脸色,累死也只能吃个半饱。行商呢东奔西跑,又要担心天灾人祸。想来想去,还是做向导轻松些,只要领着人指东指西,不用干活,赚的银子也多。”叩延英裂开唇角,眉眼带笑,“天天出门在外,免于娶妻生子,这样多好。”

她托腮问他:“雇你们一趟很贵?从玉门关到伊吾,要付你们多少银子?”

他悄咪咪俯过身来:“你说这趟么?五百张茶券...如果要去挖宝撅坟什么的,这样有损阴德的事,那就双倍。”

春天轻轻叹口气,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一圈,喃喃道:“那我可没有这么多银子给他...”

“给谁?”叩延英好奇,瞄了瞄不远处的李渭,笑的神神叨叨,“李大哥真是你表兄么?我听你可不是叫他兄长,他带着箭囊又带刀,是不是也是你雇的向导,还是部曲?”

“他...“春天语塞,不知如何形容和李渭的关系,只得道,“他是很好的人,还救过我的性命,对我有恩..."

“他对你挺好的,处处照顾你。”叩延英捏着下颌,眉眼弯弯,“而且,他长得很好看。”

“是吗?”春天扭头,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李渭,他正和黄三丁和郭潘一处说话,神情有些淡淡的。

叩延英兴起,一骨碌从沙地上坐起,眼里兴致勃勃:“像锅里的肉,闻着香,吃起来应该更香。李大哥成亲了么?”

”他很早就成亲了,有妻有子。”

“可惜。”叩延英意兴阑珊躺回沙地,“已经有家室了啊..."

春天一愣,有些悚然的看着叩延英,这个少年郎眼中的诡异光彩,太奇怪了。

银河如玉练,星云如少女肩头披帛,商旅们坐于沙丘之上,羁旅落拓,人人都是狼狈模样,密集星光绵绵织在肩头,天边陆续划过一线流星,放眼望去,那星丛接二连三,陨落如雨。

“贼星。”黄三丁从地上爬起,指着流星逝去的方向,“这天下要不太平了。”

胡商们常年行走于大漠,对此景色很是平常:“这大漠陨星常有,运气还能在路上捡起陨石,拿到市集上去卖,换几个钱呢。”

“当真如此?”黄三丁回道,“可是某孤陋寡闻了。”

“可不当真。这陨石色黑如铁,但比铁还要重些,拳头大小就沉的抱不动,珠宝行当里有人专要这种陨石,要价不低,当稀罕物献给官府大人,还能得一份赏赐。”

”这可真是个无本万利的买卖。“黄三丁笑道,“这个营生好,适合某这样的懒人。”

“这大漠广袤千里,能捡到一块也需要缘分,可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机缘。别说捡陨石,这天下富贵,男女姻缘都要机缘。”胡商们慢悠悠说道,“你们听说不曾,西州一家极穷的农户家,屋门下有块黑漆漆的石头,这石头是祖父辈建房时放的入门石,原是荒外捡的一块没人要的石头,经年累月踩进踩出,把这石头踩得斑驳,有一日他家门口来了个讨水喝的货郎,在屋檐下站了会,看上了这块踏脚石,花了几钱铜板把石头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