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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树(40)+番外

但有一点可以断定,这孩子是自己走出门去,不是受人胁迫。

薛夫人知道后,几日失神,失魂落魄的跟他说:“我知道,我知道妞妞嫌我,嫌我扔下她不管,嫌我忘了她爹,嫌我苟活委身他人...”当下不管不顾,非要寻死觅活,肚子里的孩子,差点又夭了。

那是他的孩子!靖王气的七窍生烟,一肚子怒气也不知向谁发作,当下踹了传消息的人几脚,薛夫人是有身子的人,如何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她这个女儿,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到,好好送到她面前去。

会不会半路遭了什么横祸,遇了什么灾,不然如何一点消息都没有呢?就算死,怎么连尸首都没见到?

然而谁能想到,长安三千里,她是怎么走过去的?这事,谁能干出来?

靖王心思一转,想起当年一件小事,有些哑然失笑,这小姑娘,会不会去北庭替她爹收尸去了?

淼淼先头嫁的那个丈夫,他是知道的,两家旧相识,淼淼爹是个颇有学问腐儒,可惜人不知变通,一辈子都窝在长安县里抄录文书,男方是薛府的邻里,也在长安县衙里任个小小的文官,后来入了行伍,算起来死了七八年,淼淼心里多怕也是惦记的。

好不容易淼淼的心思放在他身上,又生下了孩子,若是这事又让淼淼勾起些旧日情分,要闹着做些什么,这就有些难看了。

这消息,要如何跟淼淼说呢?

第28章 常乐山

石盘城西北十里有葫芦河, 河水是祁连山中冰雪所融,暖春四月,河水尤且冰洌刺骨, 两岸胡桐树盘根错节,蔚然成荫, 翠杆白须的芦苇稠密成林, 月下远远望去, 好似一片轻薄霜雪,随风飘飘扬扬。

李渭带着春天踏马穿行其中,芦苇挺拔, 人和马俱掩没其中, 淡淡的草木清香混着河水冷冽又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酣睡中的沙鸡被马蹄惊扰,嘎的一声扑腾羽翼, 掠过低矮河面窜入芦荡深处。

“这里是河岸紧窄,芦苇又密, 可以驱马过河, 也不易被人发现。过河之后,往西北五十里翻过常乐山, 山岭后面就到了常乐县。”李渭掉转马头面对她,郑重道, “常乐县驻有守军,我们不能进城, 只能在村野过夜, 再北行百里沙卤,就能看到往伊吾去的官道,沿着官道一路至伊吾后, 再想办法进入甘露川。”

“没有路引,随时可能被沿路驻军追捕或者杖杀,此外路有匪徒,流沙、热风,疫病,我们要过大漠,枯河,荒原,雪山,前途叵测,艰辛万分,并不是你能想象的。你——想好了么?”

她不觉有多可怕,月光照着她沉静的面容,笃定回:“想好了。”

“那...走吧。”李渭把自己马鞭递给她,“河水湍急,你抓稳了。”

月色明亮,水流如银练,奔腾喧哗,身下马儿战战兢兢,他牵着她,她紧紧抓着鞭梢,跟着他一步一步往河的对岸行去。

这个季节,夜里有鸣虫缠绵,长长短短,高高低低,芦苇随风,波浪连绵,他们必须快走,在天亮前躲过烽燧上的烽子,藏入千仞万壁的常乐山。

马上驰骋,起初还有连绵芦苇,挺拔胡杨,婀娜红柳遮挡视线,越往后行,春色越凋敝,平原开阔,颇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之感,只是江水换成脚下绵延无际的杂草矮木。

春天骑术自然不如李渭精湛,早已是汗流浃背,额发全湿,被裹风带沙的冷风一吹,额角全是灰土,李渭一夜带着她走走停停,总算在晨晓前钻入了山中。

常乐山连绵百里,寸草不生,山势陡峭,上无飞鸟,下无水泉,山中全是风化碎岩,一脚踩在坡上,脚下石块顷刻碎成齑石滚滚而下,李渭寻了处隐蔽的山坳,找块避风的斜沟拴马,对春天道:“在此暂且歇歇。”

春天约有数日未曾好眠,一夜奔波早已是筋疲力尽,精神全无。她哪有骑过一夜快马的时候,双腿坐在马上早已肿胀发麻,稍稍一动针刺似得疼,只是一直忍着没有发声,此时跟着李渭逞强,现在如何也下不得马来。

李渭看她眉尖若蹙,眉心一丝痛苦,迟迟不肯下来,心下有几分了然,本朝人久居平原,不比他族能久在马上驰骋,然而她既然下定决心要走,那这个苦头,早晚都是要吃的。他伸手去扶她:“下来吧。”

春天嗫嚅着唇,紧皱眉头使劲摇摇头。李渭眼神明了,伸手执着道:“再痛也要下来,坐的越久,后头越疼。”

她咬着唇,颤颤巍巍抓着马缰要往下跃,发红的脸庞蹙的皱巴巴的,李渭手中马鞭腾空甩缠在她腰上,只轻轻一拉,她便往他肩头跌去。

春天全身上下吃痛轻呼了声,轻飘飘的被他箍在肩头抗走。李渭大步迈开把她甩在毡毯里,两手一裹,把她包的严严实实,只见毡毯里她一番挣扎翻滚,连连抽气,露出张灰扑扑的小脸,唇色青白干裂,他自是神色淡定,语气温和:“你好好歇着,我去弄点吃的来。”

春天裹在温暖毡毯里,哪里还管的其他,眼皮黏胶,不过顷刻就已昏然睡去,李渭回来时,见她全须全尾包在毡毯里,严严实实裹的不留一丝缝隙,肩头起伏,正睡的天昏地暗,不禁摇头笑了笑,自去忙碌。

她不知睡了多久,一觉沉酣,再睁眼,天光大亮,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土黄暗红的石壁上,蓝天阔远,身旁缈缈青烟,一抔小小的火苗上架着只黑漆漆的小铜盂,盂内烧着热汤,里头沉浮着几根不知是什么植物的茎叶。

“是一种甘草,入汤微甜,能补益强身,对你应该有些好处。”李渭正依在石壁上削枝木,抛过来块胡麻饼,“撕碎了浸在汤里吃。”

胡饼虽然焦香,没有佐食,干嚼颇有些难以下咽,春天点点头,撕了半块胡饼递给李渭:“大爷吃过了么?”

李渭点点头,春天坐的笔直,伸手取食姿势柔美,拿放都有规矩,咀嚼静然无声,显然是受过良好教养,李渭以前不曾注意,今日看她吃饭,也觉赏心悦目。

火苗熄灭,李渭推开灰堆,从土里翻出三个小小的椭圆灰斑蛋,拨到春天面前:“草丛里找到个巢,可惜沙鸡跑了,只留这几个蛋。”

“好小的鸟蛋。”

她笑眼弯弯的去捏鸡蛋,鸡蛋余温甚高,不留神指尖被烫,呀的一声从毡毯里跳出来,在地上跺跺脚,哪有刚才仪态端庄的模样,李渭不觉自己笑了,春天这才发觉自己失态,把手藏在身后,呐呐的绷着脸。

吃完干粮,李渭把灰堆打散,两人往深山行去,追雷原先是祁连山中的一匹头马,甚通人性,不用牵引,自觉领着春天的马跟在主人身后。两人愈往山中行,路愈坎坷,风不知从哪个凹口灌进来,在山壁上刮出呲呲的摩擦声,满地碎石滚动,几丛沙棘缩头缩脑钻在脚下,李渭带着她七拐八弯,转过一片山壁,眼前突然现出一条隐蔽狭小的幽长山口,烈风刺刺拉拉的蛇窜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