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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树(15)+番外

他爹爹正盘腿坐在屋下,握着磨石打磨箭矢,长留凑至跟前,受他爹爹在自个脑袋顶一阵摩挲。“书堂放了假,怎么起的这么早。”

“先生吩咐,晨读晚练,不可耽搁。”他蹲在李渭身边,指节长的箭头锐如刀锋,雪□□光倒映出他的一片衣角,“阿爹,箭头好锋利。”

杀人的箭,如何不锋利。李渭笑着摸摸他的头,“你乖乖的坐着看,离远些。”

“坏人看到阿爹的箭也会害怕。”

“上阵杀敌,最要紧的是武器,它可以杀敌,也可以保命。”李渭慢条斯理磨着箭头。

长留想了想,歪歪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先把武器准备好,打仗的时候才不怕。”

李渭呵笑,揉揉儿子的发:“正是。”

西厢的门牖吱呀一声被推开,纤弱的身影正撞在父子两眼里,春天提着半旧襦裙颤颤巍巍的走下来,身上的衣裳原是李娘子做女孩时做的,颜色太喜庆所以鲜少穿出去,搁在橱里翻检出来给春天,艳艳一幅裙子,更衬得春天面若霜雪,目如点漆。

春天立在庭里向两人问好,瘦弱身体在寒冷晨风中顿了顿,突然微微偏向李渭面前,鞠躬行礼:“大爷。”她十分郑重的朝李渭行了礼:“我病中不知事,一路也不曾对恩人道个谢字。”她俯身朝李渭鞠躬,“大爷的救命之恩,春天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姑娘言重。”李渭只道,“庆幸是那位商客发现了你,后来又有段公子寸步不离的照顾,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各位恩公之情,春天一一铭记,誓不敢忘。”

李渭记起一事,拂衣站起往屋内去,向她道:“段公子托付我把你的东西带回来。”

春天不解,趋前见李渭从屋内一封缎布,微笑着递给她。“是那日从你身上找到的,一直由段公子收着,离开甘州时候走的太匆忙,回到长安才想起来要还于你。”

她捧着沉甸甸的缎布,急急展开,短促又急切的啊了一声,尔后身体微微颤抖————那是她丢失的匕首,沉甸甸,黑漆漆,冰冷冷,刀鞘上缠着褪色的绸带,看起来像贴身旧物。

“多谢。”她语有哽咽,眼眶微湿,侧着脸,轻轻把匕首贴近脸庞,触碰那冰冷又熟悉的温度。

长留眨眨眼,仰头眼神询问自己父亲,李渭摸摸他的头,轻声道:“这是你春天姐姐的旧物。”长留点点头,偷偷挪了挪步子,抚摸着她一片袖角,好似安慰。

李渭看她苍白面庞,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模样,穿着一身男装,披着白裘,本是风姿少年的模样,却显得那样伶仃脆弱,睁眼的那一瞬,好似风拂尘埃,光华如珠。是哪家的孩儿被忘在这荒寂里——他如此想。

李娘子口中的春天身世,是左领右舍最唏嘘感慨的故事。一个来自长安的少女,因为生父身亡,孤苦无依,带着家中老仆投奔远在北庭的叔叔,岂料半路与老仆失散,她独自跟随商队出玉门往北庭,却在红崖沟遇上马匪,几将性命丢去。

一家人在耳房闲聊,李娘子握着春天的手,问自己丈夫,“大爷在北庭可有相熟的朋友,若是有,替春天姑娘打听打听。”

“叔叔一家,好些年前在北庭轮台居住,但后来有西迁,应是往西州一带去了。”春天呐呐,“我在府上如此叨扰,实在过意不去,别的不敢再麻烦娘子大爷。待我伤势好全,再往轮台去寻亲。”

“你一个女孩,在外办事多有不便,又是胡地陌土,可万万不能再独身一人前往。”李娘子温言软语,“年节将至,也不急这一时半会,让大爷替你仔细打听,你也安心住下,好好将身体养好。”

李渭邻炉煮茶:“北庭辖伊、西、庭三州,又有诸多军镇,守拙,商旅往来,军民杂居,寻一个人或许不易,但要寻一家汉人却也不难。”

春天点头答是,又瞧见李渭微微一笑,问她:“不知叔父以何为营生,从商还是从军?”

她迟疑片刻,回道:“我叔叔名叫陈中信,十几年前曾任甘露川守军陪戎副尉,后来调往轮台当职,如今...如今不知调往何处...”

“原来是军中长官,这倒容易,我原先在军中还有些旧友,可以帮着打探打探。”

她连声致谢,心中浮起一丝微茫的喜悦,又有些沉郁。

李娘子轻声安慰她道:“别担心,总能找到的。”

李渭起身,给她换一盏茶水,慢条斯理道:“不仅是我们留你,段公子也有意留你,你可还记得他,他原本是想一路照顾你,等你醒来再回长安的。”

春天模糊记得有个锦衣公子,但全然不记得此人面容,手指摩挲着杯沿:“也没有来的及和段公子说一声多谢,不知道段公子有什么话要问我。”

“你受伤那日的情形,和那些马匪,你还记得么?”

春天深吸一口气:”记得。”

“那日风很大,红崖沟里乱石扑面,我跟在商队后头走,刚走进一个山坳里,突然听见一声很尖锐的响声顺风传来————像是一种细细的哨子的声响,然后,然后周围突然有人马涌上来,有人抡着长刀冲上来,马鞭抽的很厉害,大家都慌了,我落在队伍最后,原是跟着大家一起逃,这时商队里有个男人把驮子缰绳塞在我手里,让我往回跑。”她脸色惨白,蹙起眉尖,想起当日身后那一刀剧痛,“他们在抢商队的驮子。”

李渭沉吟半响:“你记得那群马匪的模样么?”

她摇摇头:“那群马匪黑布蒙面,说胡语,眼神很凶,像刀子一样,但是...但是他们穿的衣服很像牧民的袍子,外面披着皮毡裘,腰带上挂着刀子火镰,我看见其中一个男人腰间还拴着兽牙和靛蓝色的鼻烟盒。”

草原海子里的牧民在大雪封山、牛羊圈栏的冬天会下山假扮强盗抢掠行商。

“商队的驮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商队有几十个驮子,驮包很轻,茶的香气很浓。”

李渭轻轻摇摇头:“商队驮子被抢,也没人去官府递状子,你受伤滚下风沟,商队也只顾收拾东西逃走。”

春天默然不语,李渭问道,“你在哪儿遇上这支商队的,里面的商人,你还记得吗?”

“在凉州,听口音大概是关中一带的商人,但是行路很急,天黑了也不肯在驿站停留,我只跟着他们的牛车走在后面,说话倒是不多。”

李渭心里盘算了一番,微微皱眉摇摇头,春天试探问道:“段公子是长安人?”

“他原籍凉州,后家族迁居长安入仕,段老爷是礼部司郎官。”

礼部屯田郎官只是个从三品的官秩,在冠盖如云的京中自然不算突出,但对段家而言,从江湖走商贩货的商贾之家,脱胎换骨成为诗礼簪缨随侍銮驾的高府门第,却也不易。

第11章 清平乐

李渭回家不过一日,家中大门的吱呀声不知响过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