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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树(107)+番外

他们在此处,已经安睡了好些年,也许早已习惯了此处,不知会不会愠怒外人的打搅。

李渭去看春天,只见她面色肃然,并没有眼泪,又似乎麻木,又好像迷茫。

突厥军将尸骨一具一具拖起,并放在一旁。

春天一具一具的去仔细翻认。

她记得爹爹很高大,似乎能顶天立地;肩膀宽广,可供她酣睡;双腿修长,她永远追不上他的步伐。

但这些亡者的骨架,皆是如此。

都是谁家的爹爹呢。

李渭见春天良久顿住,而后跪在了一具白骨面前,用匕首割开了那身铁甲的皂布。

里头的衣帛已经腐烂成黑乎乎的泥浆,春天在那片泥浆中仔细摸索,然后神色一颤,在那污泥中掏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小物事,春天用衣角拭净,放在手心,竟是个已然变得漆黑的纹银香囊。

所有的一切都已改变,但这只香囊的模样依旧如故。

这是昔年她母亲用一只银头簪找工匠改制的香囊,最后系在了父亲的腰带上。

母亲盈盈对父亲道别:“香囊里塞了高僧给的香灰,保佑阿郎此去平安无虞,身体康健。”

春天凝视着那具尸骨,俯身拥抱,小声道。

“阿爹,我来晚了。”

“对不起。”

“请跟妞妞回家吧。”

这个尸坑,勉强拼凑了二十三具骸骨,并不是每具都健全,有些明显的骨节已经不见,不知是活着时候的创伤,还是死后被野兽啃食。

每一具都用水冲洗干净,用草苫裹住、捆扎,安放在高车上。

李渭见春天面容平静,眉目安宁,提水清理泥浆污物,而后将尸骨一根根装匣,最后将那枚香囊放入匣内,将骨匣抱起,放在自己的马上。

以为重逢的这一幕场景,她会失声痛哭,肝肠寸断,或是逃避崩溃,失意追悔。

她那清冽的眉眼里,依稀能窥见她先父的风骨。

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天真到极致,也勇敢到极致。

“李渭,我们走吧。”春天在水边将双手衣袍洗净,而后朝他招手。

“嗯,回甘露川吧。”

春天点点头,抚摸着手中的骨匣,“回甘露川,去爹爹生活的地方看看。”

两人骑在马上,带着一队突厥军,载着满车尸骨,缓缓朝甘露川的方向走去。

夜里众人燃起篝火,兵士散开喝酒洗浴,洗去一身晦气,跌罗和李渭同坐,举着酒囊道:“你们汉人,的确有不少可取之处。”

李渭也呷一口酒,缓声道:“是。”

夜里李渭听到抽泣声,小孩儿终究是忍不住。

他将她从毡毯里抱出来,搂入怀中,抚摸她的黑发。

汹涌滚烫的泪湿透了他的胸膛,黏在他的心头上,他也觉得心痛万分。

只能将她紧紧的拥住。

“李渭。”她将头颅埋在他的怀抱,紧紧抓住他的身体,像为了存活扎根在树干里的藤萝,也像乞求他温热的身体温暖冰冷的她,“我是个孤儿了。”

“还有我呢。”他亲吻她的发顶,“我在。”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漫天锃亮的星子,是谁的灵魂在温柔的俯瞰世人。

往甘露川的路程似乎极短,每日春天不过恍惚一眼,白日黑夜轮番转变。

这日已经能远远看到甘露川的烽戍。

跌罗喝令半数兵士禁步等候,只带着驾车的兵士随着李渭往前走,直到停到烽戍前。

戍堡上有烽子持箭,喝令道:“城下何人?”

跌罗向李渭两人行礼:“我们的身份不便进甘露川,就在此地别过两位。”

李渭颔首,春天下马:“感激将军的援手。”

跌罗策马回头,扬手道:“两位,后会有期。”

城上的守卒下戍堡来查看,见两人外貌年岁,又见高车上的骨殖,又听见李渭道:“我们是汉人,此程去突厥境,带回了五年前战死在曳咥河伊吾军士的遗骸,送入甘露川安葬。”

守卒脸色大变,似乎是喜色,忙唤声开戍堡:“告诉将军,他们回来了。”

来人很快就到,起首有两人,一是甘露川伊吾军的守将,二是靖王的亲信王涪。

第67章 两相欢

王涪已在甘露川等候春天两人多时。

“两位这一路, 可谓千辛万苦,很是不易。”伊吾军守将早已令人将高车驶入戍堡,指引李渭两人入内, “当年那支精甲为国捐躯,战死异土, 如今骸骨归来, 在天之灵也可稍作安慰。某和王涪兄几番想出甘露川往如曳咥河去, 但如今境草木皆兵,兹事体大,实在不敢乱动, 只得在此焦急等候两位回来。”

守将又转向春天抱着的骨匣:“这是....小春都尉的遗骸?”

他颇为遗憾又沉重道:“犹记得小春都尉当年在甘露川时, 英勇亲切,又爱戴部下,很得军心, 可惜被突厥人戕害,英年早逝, 令人扼腕。”

言罢, 守将唤来兵士,不知何处驾来一辆白幡灵车, 兵士们将突厥高车上的骨骸俱裹上白麻布,放入灵车内, 又去请春天手中的骨匣:“某是甘露川守将,却未替死去的同袍收敛尸骨, 这灵车, 便由我驾入甘露川内吧。”

这一番礼仪周到的倍感意外,春天显然对两位的态度感到疑惑,迟疑道:“两位大人知道我们...”

王涪见她略迷茫的神色, 躬身道:“在下甘州王涪,受靖王之命来寻女郎,起初在甘州城拜访瞎子巷,只是不巧,女郎已往玉门行去,我又一路追到玉门、冷泉驿、在莫贺延碛被沙暴所挡,落后女郎一步,只得沿着十驿,往伊吾而去,最后得知女郎去往突厥境,便赶到了甘露川等候。”

他又向李渭作揖:“想必阁下是李渭李君,这一路,有赖阁下照料女郎,如今安全归来,某也能安心复命了。”

李渭亦拱手回礼:“区区小事,不值一提。”

春天听见靖王两字,心头乱颤,脸色煞白,抖着唇问:“是靖王...”

王涪点头:“靖王一直挂念女郎安慰,再三责令某,务必将女郎带回去...”他苦笑,“若女郎在路上有什么三场两顿,某实难回去交差。”

“是我姑母...靖王府的薛夫人,她...她也知道了?知道我在这儿?”春天蹙眉,紧张问,“姑母...如今可还好?”

”薛夫人是女郎至亲,亦挂心女郎,时时问起。” 王涪道,“听王府中人道,夫人为女郎之事,时常以泪洗面,茶饭不思。”

春天眨眨眼,将满眶泪花憋回,向王涪致谢:“我走时都未曾告诉姑母,给姑母和靖王和大人添了大麻烦,春天深感惶恐,请大人恕罪。”

“不敢不敢...女郎唤我王涪就好,我只是一介白衣,女郎折煞在下了。”王涪辞礼,带着两人入甘露川:“两位请随我们来。”

李渭颔首,带着春天并肩前行,近到春天身前,见她眼里满是异色,嗫嚅着唇低声向他道:“李渭...是我姑母...她...”

李渭嗯了一声,柔声道:“你姑母一直念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