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大了,相思终于关了窗,丢了书卷,往榻上一蜷,背朝两个人,颇有些寂寥地道:“这世间,总归各有命数,他若寻别人,那只能说我的归处在别处,无妨。”
她重复道:“无妨。”
*
相思大约是太久没回来,加上一路生病颠簸,到了都城有些水土不服,病恹恹的没个精神,晚上早早就睡了。
但却睡不安稳,反反复复做着梦,梦里都是小时候。
刚去皇城的时候,也睡不安稳,太后她老人家瞧起来很凶,太后身边伺候的人也都看起来很严肃。
太子话少,通身气度非凡,看起来也让人望而生畏。
偌大的东宫,上上下下各司其职,她好像个局外人,总是站着也别扭,坐着也别扭。
想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家。
想念母亲和父亲,午夜梦回,总是思念完毕,才想起来,他们都不在了。
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睡不着,起身去殿外坐着,月亮高悬在高墙之间,她瞧着,总觉得不如边关的月亮好看。
她打了个喷嚏,太后出来,替她裹上了披风,问她可是想家了?
太后祖母身上忽然有了些慈祥意,她鼻子一酸,年少时胆子也大,竟就那么扑进了太后的怀里,呜呜咽咽地抽噎起来。
太后性子也冷,皇帝不是她亲生的,平日里都不大走动,她这一辈子只孕有一子,却过早夭折了,未有那种深刻的舐犊之情过,到了这个年纪,却因这一个小团子,心生了些许柔软和怜爱,于是柔声地哄着,轻轻拍她的背。
如此一来,相思便越哭越委屈了。
嚎啕不止,似是直要哭得天崩地裂才罢休。
阿兄漏夜登祖母的殿门,询问:“姌姌阿妹可是出了什么事?”
太后忙招手:“你妹妹刚来,还不大适应,皇宫规矩多,也寂寞,你做阿兄的,有空便多陪陪妹妹,多照拂她一些。”
阿兄颔首称是,弯腰牵起她的手:“城楼上观月大有不同,我陪你去看看?”
相思也觉得哭得丢脸,怕太后祖母嫌弃她,咽下哽咽,点了点头。
阿兄牵着她一路走,身后小厮打着灯笼,相思问:“阿兄,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李文翾点头:“你的哭声,我在寝殿都听到了。”
相思羞愧地垂着头:“对不住,我只是……只是忍不住。”
李文翾“嗯”了声:“无妨。”
“阿兄,你走慢些,我跟不上。”
“喔,你太矮了。”他侧头打量她,“吃饭小猫一样,以后多吃些。”
相思郁结:“是阿兄太高了。而且,我还小。”她也抬头打量他,自己只到他胸口的位置,她很是羡慕,自己何时才能长大呢?
李文翾忍不住笑了声:“姌姌说得是。”
那夜里,相思和阿兄站在城墙上望了一炷香的月,两个少年人的背影单薄而寂寞。
大约,人生本就是寂寞的。
寂寞地来去,寂寞地算计着。
什么都不长久。
相思很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可以一辈子牵挂,永远也不怕丢了。
那时,相思还没有城墙高,费力地仰着头,看完月亮,很想看看皇城外,她想让阿兄抱她起来看看。
但是相思不敢,她嗫嚅了片刻,咬着唇闭嘴了。
阿兄忽然弯腰道:“明德门对着这一片,万家灯火,甚是壮观,我抱你到城墙上看看?”
相思眼睛都亮了,却只是矜持地点点头,她攥着阿兄的肩,觉得他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第7章
相思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念春和听夏通常是会轮流守夜的,宫里几个侍卫也日夜不停地守在外头。
他们是不会这样敲门的,若有事,也该请示通传才对。
可相思混沌着,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恍惚着,披了外袍去开门。
李文翾站在门外,玄衣如墨,墨色的披风上全是溅湿的雨水,他的发梢也是湿的,眸色深浓,低头看她:“怎么哭了?”
相思抹了一把脸,才发觉脸上挂了眼泪,她摇头:“吃不下,也睡不好……”
说完,觉得自己像是在撒娇。
想了想,又觉得无妨,从前她也爱撒娇。
阿兄总是惯着她,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他这次却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她。
夜闯女子闺房,相思觉得他甚是无礼。
想了想,又觉得他一向对别人不逾矩,唯独对自己不讲什么礼数的。
以前她觉得,自己和他,情分不同。
可大约夜色让人愁闷,她竟生出了些矜持和脸面来。
觉得他就是个登徒浪子。
“阿兄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觉得,我无理取闹了些。”这几日他人虽没来,却差人送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一应俱全,怕她怀念奂阳的厨子,还特意寻了会做奂阳菜的厨师来府上候着。
相思觉得自己不应该埋怨的。
可她就是埋怨了。
他还未说话,她便给他扣上了罪名:“你深夜来闯女子闺房,也不甚体面。”
她盯着他看,觉得他比从前更高了些,身形挺拔,气势凛人,这样不说话的时候,真的很有帝王风范了。
相思倏忽觉得,自己是不是逾矩了。
她最近,常常觉得很割裂,既想同他像以前那般亲密无间,又怕自己冒犯天家,给堂兄及族亲惹麻烦。
李文翾叹了口气:“我很想抱一抱你,但你现在还不是我的妻,我若抱了你,显得轻浮,我若不抱你,我又想抱你。你这么可怜看着我,我只想抱你……你长大了,你不能再要求我像个兄长一样对待你。”
相思那少女的忧愁顷刻间全没了,一瞬间宛如五雷轰顶,无数的火树银花炸开来,将她炸得七零八碎。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觉得自己再不呼吸就要憋死了,她终于狠狠提了一口气,又狠狠吐出来,然后一言难尽瞧着他:“你就不能收敛些?”
你想便想了,为何还要说出来。
她现在都无法直视他了,只好偏过头去。
“孤若不收敛,两年前你决计走不出京城,那笔账我还没同你算,给我饭菜里下药,是你的主意吧?”
他并没有不让她走,其实权衡利弊她走才是最合适的,太后已经薨逝,除了他没人护着她,哪怕他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确保她无虞的能力。
他只是希望自己能亲自送她走,一路护送到奂阳,合适的时机再亲自迎她回来。
如此才算珍重,也免她心里酸楚。
可她倒是决绝。
相思垂着头,不大想回忆这件事:“是阿兄狠不下心,太过于优柔寡断了些,我不想你为难。”不知怎的,相思却觉得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他既问出口,便是不会再计较了。
“左右你没把孤放在心上罢了。”他负着手,细雨倏忽停了,乌云也散去,明月悬在他身后,石雕灯龛里烛火在他身后明明灭灭,他的脸隐没在阴影里,显得冷峻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