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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声(168)+番外

行云州的人都知道应泉的鬼使生前是个剑客,而应家拿手的兵器也是剑,应泉的腰上佩着一把长剑,却从没有人见过长剑出鞘,也没人见他使过剑。

如今这把剑终于从他的腰上卸下,他握着剑柄拔出递给奚茴时,奚茴甚至不知他为何要给她一把匕首。

长剑的剑鞘里藏着的,一直都是这把短刀,他从来没用过剑,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剑。这把他随身携带了十年的剑鞘与短刀,都是在奚茴被关进凌风渡的那一年,他叫人打造的。

应泉当年命人制造这把短刀的本意,是为了道歉。

他还记得刚来漓心宫的时候,奚茴才只是个未到三岁的奶娃娃,有个嬷嬷陪她一起住在了漓心宫的后山小院中,前往后山的路有些崎岖,以她那个年龄还不能独自走完山路,应泉却在漓心宫的主殿后门处见过她好几回。

他知道她是岑碧青的女儿,也知道她生来天降噩兆,是为不详。可彼时奚茴太小,因饮牛乳长大,从她身边走过还能闻到她身上野花的清香与牛乳的甜香,她看上去乖乖软软,实在不像是能做出什么坏事的样子。

后来几次相处,让应泉知道她不是表面上看过去那么乖巧,她很会骗人。

应泉喜欢偷懒,经常去奚茴住的后山采野果吃,或是捉一些灵兽玩儿,往往这时奚茴就会借他贪玩的借口向岑碧青告状,她没落得好,应泉也被罚许多回。

她向岑碧青告状,是为了找个机会见一见岑碧青,也想向对方示好。

应泉在奚茴的手上吃过几回亏,最初他也想买点儿好的给她,就当她可怜,哄她高兴让她别总盯着自己,到底好处没能收买奚茴,应泉也在恼羞成怒之下,从被动,变成了主动。

三岁之后的奚茴没人照顾,他偶尔也会故意用石子儿砸破她住处的窗户,故意大半夜放灵兽去她的院子里闹她,有一头小野猪曾将奚茴吓得不轻,应泉高兴了大半夜,第二日再去看,那头野猪就被她杀了吃了。

她用的是一把自己打磨出的匕首,那把匕首后来跟了奚茴很久,那是她防身的唯一物件,后来被应泉丢进下了山,再也找不回来了。

奚茴在见到他将匕首丢下山后愣了许久,质问过应泉:“你为何总与我作对?”

“是你先招惹我的。”应泉理所应当:“你不是喜欢告状吗?现在大可以去岑长老那里说我丢了你的匕首,我也可以告诉岑长老,你私下偷用匕首伤人。”

当时谢灵峙来漓心宫有两年,奚茴也才得知谢灵峙是来漓心宫取代她的,一个七岁的小丫头眼眶通红却恶狠狠地盯着他,就是没落下一滴眼泪来。

应泉当时觉得挺痛快的,他其实更想看奚茴哭,他还不知道奚茴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他想若他能将奚茴的眼泪逼出来,也算是了不起的。

结果奚茴只用力地推开他,留下一句:“我真的很讨厌你!”

应泉被推了也挺高兴,能惹奚茴生气他便得意,甚至对着她的背影讥讽:“彼此彼此,我也不会喜欢你。”

奚茴让应泉有过几次处罚,后来的好几年里,都是应泉让奚茴难堪。

应泉花了很长时间想惹哭奚茴,最后她也终于在他面前流下了眼泪,在灰屑漫天的炎上宫前,她十分委屈地说张典想要她死,她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她不过是自保。

也是那一瞬,应泉才想明白他曾丢下山的匕首对奚茴而言有多重要。

十岁出头的少年,其实也不再是五、六岁什么也不懂的年纪了,他与奚茴相处的五年里,其实也看见过漓心宫里的人怎么对她,那匕首是她唯一自保的依仗,是那些以欺负她为乐的人想要近身时,她可以拿出威胁与恐吓的法宝。

一把旧了缺了口的匕首,被她磨得锋利,可见她的日子有多不好过。

也是奚茴被关凌风渡后应泉才知道,凌风渡看似一片幽深野草,实际里面是消磨人意志的牢窟。他没想过要奚茴受那么重的惩罚,他以为他们之间的争斗最终还是如往常一般,她被关禁闭,而他偶尔能从她禁闭的石屋前路过嘲讽她两句,再给她丢一些食物进去,看她气愤着双眼想将食物扔回去,又忍着吃下的样子。

她很会为自己考虑,从不会因为一时之气让自己饿肚子、受委屈。

但她在去凌风渡前,甚至都没有装一装,演一演,更没有求饶。

应泉以为,他欠了奚茴许多,纵使最开始是奚茴招惹了他,他也毕竟是男孩子,看她年纪小或看她可怜,大度一些,他们或许就不会闹得这般如仇人似的,见面不欢。

因这一丝亏欠,应泉想,若她能从凌风渡里出来,他就还给她一把永远也不会磕碰破的匕首,作为她日后防身用。

又因为奚茴去凌风渡前看向无边野草的那一眼,让应泉十年光景,没有一次有胆子再踏足那里。

应泉不像谢灵峙,谢灵峙对奚茴心有愧疚,但他能面对自己,谢灵峙很清醒,也敢于认错,所以他会偶尔去凌风渡前与奚茴说说话,即便他知道奚茴听不见。

应泉问心有愧,他也胆怯,还有一些后知后觉的,从心底滋生的别样情愫,于那把短刀藏于剑鞘后,逐渐蔓延。

这种情愫,在奚茴从凌风渡出来,跟随他们离开行云州后才渐渐被他从内心深处挖了出来。

那把藏于剑鞘的短刀总是炙热地贴在腰间,提醒他,他曾亏欠她许多,所以度过万年密林时,应泉时时注意着奚茴的动态,不知不觉在她伸手不见五指时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抓住了他的袖摆,安静地跟着他走了一路,她还以为他是谢灵峙,对他说“应泉似乎比你更有威严哦”。

那一瞬,好似年少时的一切不愉快都烟消云散,应泉也是在那时才发现,其实他一点也不想与奚茴做仇人,他一切恶劣的针对与报复,都幼稚地想要奚茴服软,求饶,认可。

明明他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心里想的是……这小丫头挺可爱的。

“给你的。”应泉将匕首往前送了送,声音沙哑,几乎被风声吞没:“老早,就想给你了。”

奚茴没有接过匕首,单看她也知道这匕首必是精心打造而成,只是她早已忘了曾经她有一把匕首被应泉丢下山去,或许今日之后,她也再用不到匕首了。

“我快死了。”奚茴突然道。

应泉怔怔地看向她,奚茴却䧇璍一脸平静道:“我快死了,所以你没必要来救我,还为此搭上一条命,我们又不是朋友。”

应泉觉得心口漏的洞,灌入的风更凉了些,却也觉得理所应当。他对奚茴的想法、感情,皆是他的,奚茴对他的想法,认知,恐怕还停留在过去他最令人讨厌的时候。

藏于剑鞘十年的短刀最终没有送出去,应泉也没反应过来奚茴那句她快死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脑海中反复那一句“我们又不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