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耶。
是她的阿耶!
絮雨一眼便认了出来,然而,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座上这须发杂白衰态毕露的皇帝,他真的是她从前那乌鬓刀裁,笑声洪亮,步伐矫健,英武宛若天神一般的阿耶?
她知自己不能如此。然而却控制不住,在看到面前人时,眼泪非但不能断绝,反而如珠般自她眼中不停地落。
这么多年来,在阿耶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何以会变成如今的这个模样?
在短暂的震惊过后,随之而起的,便是无比的心疼。
只要他此刻唤一声嫮儿,只要一声,她一定会抛开全部的疑虑和怨恨,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中,放声大哭。
皇帝起初不知是被她垂泪不止的举动所惑,抑或是别的什么,目光落她脸上,露出些惊疑之色,打量她片刻,很快,神色重又转为阴鸷。
“朕还没死。”
他冷冰冰地道,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看破了一切般的浓重的厌恶。
这声若森森刀戟,一下将絮雨刺醒了。
座上之人,是圣朝当今的皇帝,是手握生杀之权的君王,是她再三考虑过后依然决定不能贸然相认的父亲。
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位潜邸里的纯粹的李嫮儿的阿耶了。
她极力定住心神,急忙拭泪,并深深垂首。
“陛下恕罪!小臣方才之所以流泪不止,是因见到画中母女情深,拳拳眷眷,想到小臣早亡的母亲,天人分隔,一时生情,戚戚竟难自抑,以致在陛下面前失态至此地步。”
“陛下恕罪!”
她再次叩首,暗暗逼退目中最后残余的泪意。
这一副母女观猫图,她怎可能忘记,是当时的宫廷画师丁白崖为她母女画的。阿娘喜欢,但是阿耶不喜。她模模糊糊还记得,有天深夜他们好似还为此画起过争执,吓哭了她。后来画便不见了。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此画早就消失湮灭在了不知何时的何地。却没有想到它还存世,此刻竟在这里再次见到。
在片刻的静默过后,皇帝再次开口:“你叫叶絮雨?”他的声音听起来已是缓和了不少。
“是。”
“画技师从何人?”
絮雨将从前应对过周鹤的一番话讲了一遍。
皇帝目光扫一眼跪地之人,淡淡哼声。
“叶钟离果然出了许多好徒弟!竟还有这样的门生,却未能揽入画院造福天下画生,倒是朕的失察。”话里带着几分讽意,似乎对叶钟离的“好徒弟”,至今仍有厌意。
絮雨也不知他是否信了自己方才的应对,一时心内惴惴,不敢开口。幸而等皇帝再次开声,已是转了话题:“昨日宁王曲江宴的画舫上,都发生过什么,从头到尾,不漏半点,给我讲一遍!”
皇帝语气平淡,然严令之意不言而喻。
絮雨不敢隐瞒,将整个过程原原本本复述一遍,包括康王如何弃下二郡主离去的情景。
她讲完,阁内一时静悄。
絮雨等了片刻,悄然抬起视线,透过眼睫,飞快偷望一眼前方那道侧影,见凝然若铸,比之初见,似愈发佝偻几分。
皇帝必然已经知道全部经过了。此刻再盘问她这个当事人,也是存了几分希望能听到些不同发声的希冀?
康王平日未必不爱二位郡主。他那样的抉择,在当时或也是他能想到的可以求生的唯一抉择。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如弱肉强食,也算一种天经地义。
她更没有资格去评判她这位同父异母兄弟的做法是对还是错。
但世上作父亲的,只要不是完全丧失掉同理心的正常人,应当没有谁会希望看到这样的情况。
絮雨望着皇帝的身影,心里感到有些难过,垂目,不忍再望。
忽然前方的人动了一下,接着,一道再次转为冰冷的声音又追响在耳畔。
“你与阿史那、宇文峙二人是何关系?如何结识?”
絮雨抬目。
皇帝已恢复了一副严厉的眉目。
此时她也已不复初见面的失措,心神得以完全稳定了下来。
“宇文世子,是因小臣从前随师傅路过蜀地为筹盘缠为宇文府做事,从而认识。阿史那王子,则是起于裴二郎君。”
她已住到永宁宅。皇帝既然连她认识承平和宇文峙都知道了,裴萧元更不用说,瞒是瞒不下去的。不待皇帝再问,自己索性先说了出来。
皇帝大约未料到她主动提及“裴二郎君”,沉沉瞥来一眼,一侧面肌控制不住,歪扭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絮雨自然未察,继续说道:“小臣从前随师傅云游四方,览山水入画,除了蜀地,多年前也曾去过甘凉。同样,是在那里做事,得以结识裴二郎君的伯父,从而认得裴二郎君与阿史那王子。”
“李延呢?”
“你和他又是何关系?”
皇帝听完她的应对,神色高深莫测,忽然,自他口中又吐出了这个名字。
絮雨已是平稳的心跳因为冷不防听到这个名字,再次轻轻一跃,面上立刻道:“禀陛下,小臣不知此为何人。”
她绝不能叫皇帝知道她和李延见过面,甚至还帮他从裴萧元的手下逃走了。
一旦面前的人知道了,她或许还可以用她天然的身份来求得一个赦免,但等着裴萧元的,必是灭顶之灾。
皇帝双目若刀般落在她的面上。
“抬眼!”
絮雨听到皇帝下令。
她坦然迎上,目光无半点闪避,更无半点心虚。
皇帝盯了她许久,冷冷道:“小小画师而已,敢在朕面前耍弄心思,朕随时可以要你脑袋。”语气充满恫吓和警告。
或是从前那种父女之间的无须言传的默契至今残存,絮雨若有领悟。
皇帝还是没有打消掉对她的疑虑,但至此,应是暂缓的表示。
果然,皇帝不再追问李延了,却扫视起她,从头到脚,扫了几遍。
絮雨莫名,跪在地上,难免忐忑,就在她以为是否皇帝已看出她是他从前丢失的女儿时,听到皇帝问话了:“你已住到裴家永宁宅了?”
“是。昨日刚搬去。”
皇帝顿了一顿。
“你和裴家子,到底是何关系?为何同住一宅?”
“因从前在甘凉认识时,小臣与裴二郎君皆是年少,故结下友情,与兄弟无二。如今他得陛下赐还宅邸,知小臣仍无定居之地,故邀我同住。”
絮雨垂眸,恭敬地应。
对面寂声,就在絮雨以为应对完毕,忽然,皇帝屈起一手指节,在床沿上重叩数下,发出了几道短促而凝重的敲击之声。
“他是朝廷正臣,你有如此画技,前途亦是无量。谨记你今日应对,往后勿叫朕听到些什么不该有的事。”
絮雨被这不防的异响唤得再次抬起眼望去,见皇帝盯着自己,意味深长般地说道。
她一怔,心中茫茫然,一时没完全反应过来,口中只顾应是。
皇帝略略皱眉看了看她,目光随即转向案上的残画,命:“替朕在外头西壁上作画,以此面容入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