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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90)+番外

那几个伙计都是老油条了,搬一袋便歇一歇,独这少年脚步不停,扛着沉重的麻袋进进出出。

絮雨生出了一种感觉,这少年或许应当就是郭典军当年留下的儿子了。

她悄悄停步在门外,注视着少年忙忙碌碌的背影。

这时高大娘从大堂内走出,手中端一只水瓯,叫来少年让他喝水。

少年和她应当很熟,接过,一口气喝完。

“还喝吗?”

高大娘问他,难得面上显出几分母亲般的温柔之色,“累了就先歇下,不急。”

“我不累。”

少年摇了摇头,双手递还水瓯,转身便出来继续干活,这时看见了絮雨,以为是被骡车挡了道,急忙跑来挪。

两个伙计咬着耳朵嘀咕:“看见长得周正些的就走不动路……一样搬货,凭什么他能饮水……”声音很低,却还是被高大娘听到,扭头操起靠在墙角的一把笤帚丢了过去,大骂:“你们这些懒骨头,当我眼瞎吗?只会欺负人老实!这一车的粮,大半都是他一人搬进来的!还饮水!也就只配喝马尿去!还不给我去搬!”

伙计慌忙散开。

骂走了人,高大娘终于发现门外的絮雨,眼睛一亮,面露喜色,正要招呼,忽然又看见了站在他不远之外的裴萧元,顿了一顿。

她如今早就知道他是何人了,不敢造次,向他远远行了一礼,接着快步走到絮雨面前,一边瞟着裴萧元,一边低声和她寒暄:“小郎君今日怎有空回我这里?莫非是有事?”

絮雨正要开口,裴萧元已上来,将人叫到一旁,说了几句话,高大娘看去登时松了一口气,哎呦一声,笑声一下便飘高了。

“怎不早说!原来是寻人!早吩咐一声,又何须劳驾贵人亲自来,我把人给你领去!”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唤了声“果儿”。

果然是那少年。

他走了过来,听到高大娘说来人是寻自己的,困惑的目光望向絮雨。

“你是何人?寻我何事?”

他迟疑了下,发问,神色显得恭敬而谨慎。

絮雨依稀还记得些当年襁褓中那婴孩的模样。记得郭家行满月礼,阿娘还带着她亲自登门,叫她给小婴儿戴上了长命锁。谁能想一二十载,今日再见,会是如此一番光景。

她压下心中蓦然涌出的连自己也分不清是欢喜、激动抑或几分伤感的情绪,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高大娘颇有眼力见,忙将她请入,让到一间空屋内,让少年也跟来说话。

近旁无人,少年起初默默站着,见她半晌不说话,终于,投来好奇的目光。

絮雨定下心神,叫了声果儿:“你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吗?”

他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少年又用漆黑的眼眸望她,轻声地问。

茵娘不曾向他透露过当年的半点子事。

此刻絮雨也是一样。

她不知该如何对这少年开口讲从前的事。

“你应当认识一位叫玉绵的娘子。”顿了一顿,她说道。

少年点头,面上露出笑容:“我知道,玉绵姑姑!她对我很好!”

絮雨微笑道:“我认识你的玉绵姑姑,小时候也见过你父母。你行满月礼的时候,我还和我阿娘一道去过你家,见过你满月大包在襁褓中的样子。”

少年眼睛亮了,仔细地听着,听到最后,显出几分腼腆的表情。

“你能告诉我,我的父母是什么人吗?”

他迟疑了下,用带着几分热切的口吻问。

“从前我问玉绵姑姑,她都说不知道,只说我是她捡来的小孩。”

“他们是很好的人,对我有很大的恩情。”絮雨回答他。

“从前我不在长安。如今回来了,我想接你来,往后我就多了一位阿弟,你愿意吗?”

少年眼中光亮熄灭。沉默了一下,摇头:“多谢。我不去你那里,如今这里就很好。”

“我要去干活了!我先走了。”

他向着絮雨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完毕,走了出去。

在高大娘热情呼她下次再来的辞别声中,絮雨心情黯然地离去。

她理解那少年的决定。在他年幼最为艰难的光阴里,是独自在破庙里长大的。

济孤院虽有朝廷拨赈扶持,但最多也就能维持不叫人饿死。长在那种地方,绝不会有什么美好回忆。而今他不再需要别人了,却有自称是故人的人寻来,说接他走,他怎会贸然跟去?

更何况,她的将来也是不定,万一最后若连自己也是难保,接来他,反而是害了他。

最后絮雨如此安慰自己。

回到永宁宅,离傍晚还早。裴萧元送她回到紫明院,停步在院门外,忽然对她说道:“陆吾司还缺些人手,我最近正考虑招募些熟悉长安曲巷的坊间健儿。进来后,若能立下功劳,将来便有可能转为正职,入十六卫担任羽林。我瞧那个顾十二颇合适,正好,此人从前也有从军经历。我这去安排下,叫他再募选些合适的人。”

回程她自顾浸在心事当中,也没留意他如何,只觉他一直在旁静默同骑而已。没想到忽然如此开口。

她愣怔,随即反应过来,明白了他的用意。

那少年身板高健,从前跟着顾十二必也习过武艺。若能入陆吾司做事,往后别的不知,看他自己的能力和造化,至少现在,是给了一个可以叫他改变命运的机会,比叫她直接带回来留在身边不知要好多少。

一时间絮雨感动无比。

“太好了。多谢你!”

她不知该如何才能充分表达她此刻的感激之情,欣喜地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我去把此事交待了,你歇着罢。”言毕转身待去,忽然仿佛又记起什么,转头再道:“你手没好,勿作画!”这才快步离去。

絮雨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不见,低落情绪一扫而空,轻快入内。

他好似长了一双能将她心思看得透透的眼睛。

外面回来无事,她确实想作画。

曲江行乐图是不用了,出那样的事,她便是画出来,宁王大约也觉晦气。但可以画些别的,既是练笔,也可打发辰光。

不过,既然他特意提醒,絮雨便也遵从。

青头正在西院指挥雇来的杂役清理着庭院和道路,隔墙时不时发出一些杂声。

原来入住得太过仓促,昨日只将她的地方收拾出来,他住的西院,连庭院里的杂草都还没来得及清。

他不在,她无事。

絮雨去了,停在院门外,往里看了看。

青头跑来,问是不是吵到她。

絮雨说无妨,问有无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

“怎敢让小郎君动手,你是客,不过真若无事,或进来帮我瞧瞧郎君屋内还缺甚,我好去西市添置。”

要是贺阿姆在就好了,必打理得妥妥帖帖。不过,小郎君也是女娇娘,劳她也是一样。

絮雨略一迟疑,穿庭,随青头入内。

西院屋三间。他的寝屋居中,格局方正,靠墙是简床和竹几,几口衣箱,西窗外方竹数杆,疏疏映影,窗内则陈设一案,案上有笔墨之物,应作读书写字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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