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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150)+番外

当朝的寿昌公主,被礼官引下玉辂。立于朱雀台中央阶梯两旁的金甲卫士纷次向她下拜。

她一步步,登上高台。

今日她髻上戴的花钗宝冠,是用金珠、南珠、瑟瑟、玉叶镶编而成,她身上穿的礼衣,是由五丝织就的彩绮、彩锦所裁,肩膊上,披着一条满是蹙金凤尾花的长长帔子,随她缓步登阶,长帔拖行在她身后的阶上,在阳光下,一片溶溶脉脉的金辉玉烁,文彩曜曜。

此时,皇帝自御座起身,走下华盖,亲迎爱女。圣人隔衣牵她,将她领至朱雀台的正中,亲宣:“朕生平惟此一女,幼号簪星,朕爱之,如珠如宝,恨在她垂髫之年,因国殇之难,以致于骨肉分离,至今将近二十载!万幸,上天对朕仍存顾念,在朕如今垂老之际,公主平安归来!”

皇帝宣讲的话语之声随风播开,语调不紧不慢。

圣人已许久不曾这样公开露面了。甚至,今日在场的许多人,上一次得见圣颜,还是在三年前的凯旋献俘礼上。传言他沉疴缠身。此刻看去,固然带着几分鹤骨苍髯的病气,但声音却不乏中气,庄重,又满含着眷眷的感情。

此一刻,他看去不像是深不可测的帝王,而是一名百感交集的父亲。

说完这段话,他的语调一转。

“朕欢欣喜悦之余,感慨万分。当年朕因战乱失却明珠,虽肝肠寸断,徒劳奈何,故今日讲武阅兵之时,朕要将公主带来这里,好叫今日你们在场之人知道,天下人人知道,安不可忘危。”

“一国一朝,不可好战,不可黩武,但不可不备战,更不能弃武!此便是今日演破阵乐,讲武校阅的唯一目的。”

“公主归来,朕心甚慰。此必也是清平之兆。”

“故今日,朕宣,为宜顺天时,便由公主代朕,为尔等健儿击发金鼓,申耀威武!”

皇帝的话语之声渐转激扬,最后一字落定,接着,被传送到了全场。

在一阵短暂的凝息过后,忽然,先是在朱雀台的正前方,那一百二十名着朱、白、黑三色鍪铠的各卫子弟齐声高呼“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接着,如一石投入水面所激的涟漪,这呼声一波波不停,由近及远,由中心向着四面,最后,全场两万余人,一齐合声下拜。

“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这声浪的压迫之下,观礼台上的一些藩属官员和使者不由地心生恐惧,面露震色,随圣朝官员和将士向着朱雀台上的皇帝和公主俯伏下跪,不敢抬面。

在擎天撼地似的山呼声中,絮雨微扬她今日贴绘着华丽金箔花钿的一张面孔,向着朱雀台的正南方向,对台下的万众徐徐抬举起曳袖下的双臂,手心向天,平举至肩,以此回礼。

随了她的动作,山呼声慢慢平息,雅乐跟止,无数双眼,齐聚在高台之上那位高贵而美丽的圣朝公主的身上。

“去吧。”皇帝转向絮雨,轻轻吩咐一声。

万众无声。

在阿耶带着几分骄傲的含笑目光的注视下,在身后以及全场无数双眼目的仰视下,絮雨转身,走向那一面设在台楼最高处的金鼓。

她经过朱雀台下太子李懋的面前。

他在起初巨大的震惊过后,此刻面上表情,更多的,是想要极力掩饰的尴尬。

在李懋这里,对这幼年走失的阿妹,他并无多少血脉之情。

李懋自小便畏惧骨子里带着几分岩火般冷硬暴躁性情的定王。定王对长子的评价也是耳软性阴,不甚喜。所以后来,即便他的皇帝阿耶立他当了太子,给他聘当朝最有名的大儒做太傅,又能怎样。他偶然想起那个阿妹,残留的唯一一点印象,便是她夺走了父宠。

他也以为她早已死去,这些年,用近乎漠然乃至暗看戏的心态,瞧着他的皇帝阿耶为他死去的妹妹供簪星观、保老榴树,以及,那一年一度的做给不知道谁人看的生辰会。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这异母之妹以宫廷画师的身份悄无声息地回来。

而在今早的此刻之前,他竟没有半分察觉。

此前的疑虑,也悉数解开了。

难怪皇帝对这小画师恩宠异常,昨天竟还同车行、令入住曳月楼,种种僭越之宠,引无数人在背后各种猜想。

更不用说,此刻,皇帝让她代击金鼓。

他是当朝的太子,连他都无法得享如此的荣耀。

别人将会如何看待他这个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太子?

李懋压下心中在这一刻涌出的深深的嫉妒和羞耻之感,僵硬地立着,一动不动。

絮雨自金吾大将军韩克让的面前走过。

这个紫髯如戟平日看去威严无比的大将军,认女子的眼神却不是很好。在他眼中,女子涂脂抹粉、再贴上花钿,大约便都长得差不多了。

固然,在圣人那位谁都以为已经死去的公主,于这一刻用这样的方式降临时,韩克让用不着看到玉辂中人的样貌,便已顿悟,那小画师应当就是公主了。否则,谁能承当得住圣人如此的恩宠。

但是,真的是直到此一刻,絮雨近距离和他迎面而过,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面前这位佩戴华钗宝冠,身着华美曳地礼衣的公主,竟然真的是那个青衣着身、一张素面的宫廷小画师!

韩克让惊呆,反应过来,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裴萧元。

他忍不住微微侧面过去,眼角投向此刻就在他身后那一面龙纛下的裴氏子。

他也已起身,绷得笔直,整个人显得庄正而凝肃,如一柄剑。这是最标准的军仪。

然而韩克让很快发现,裴氏子那一双遵仪,此刻应当平视前方的眼,在公主自他面前行经之时,微微垂敛,视线好似落在了地上。

忽然,一阵来自苍山巅的风掠过朱雀台。高髻上的花钗和金玉宝冠微微点颤,环佩轻轻玎铃,绣带随风,婉转飘展。

那一幅随她行进,在微微烁光的华丽裙裾,也自裴萧元的足靴之前曳过。

接着,她登上鼓台。护鼓礼兵手托槌盘,下跪迎她。

她接过缚着龙须的黑漆鼓槌,迎着来自苍山山麓的猎猎山风,挥臂,击动金鼓。

在震荡人心如劈云破雾的金鼓声后,礼官宣,破阵乐起。

伴着雄浑而威武的破阵乐,那些早已等得迫不及待的各卫子弟纷纷循着乐章舞蹈,阵型时圆时方,游龙翔雁,交错屈伸,首尾回击。

在这一群可谓是集齐全长安最为风流和高贵的军中儿郎里,因这意外的发生,因这从天而降的公主,气氛也悄然发生改变。人人无不使出比此前排演更多的心力,争相表现,期盼自己完美的军仪和威风凛凛的风度能在众人当中脱颖而出,落入那一双明眸,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乐毕,队伍当中的承平和宇文峙收势,胸膛微微起伏。因方才的舞蹈,或更是心情激荡的缘故,二人都是有些喘息,但不约而同,四目紧紧地盯望着前方高台之上,那一道已退坐到圣人身边的倩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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