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她一样跑远了又回来的村民也很多,哭天喊地唤着亲人的名字,甚至不停地去翻地上的尸首,绝望地辨认着那些人里头有没有自己的亲朋。
海上的战火还未熄灭,清军损失了两艘战船,海寇那两艘也被自杀式的火攻船留下了,数艘大船焚烧的火光映出了海面上漂浮的多具尸首,有的被冲到岸上,有的随着惊涛骇浪,葬生火海。
程婉蕴默默地跟着德柱登上了高台,她见到了已经被收拢回来的尸首,一具被烧焦了,或许就是驾驶火攻船的其中一位顾家儿郎。
炮台上挤挤挨挨的,里头一排排官兵的值房里躺满了伤员,程婉蕴低着头,不敢去听里头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最里头的屋子里,太子爷和四爷、五爷都在里面站着,冷冷地望着对面三四个摘了顶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官员。
看他们身上的补子,一个是天津巡抚、一个是直隶总督,还有一个便是刚刚匆匆来援救的水师提督,那水师提督身上炮披着战甲,一身也是血迹斑斑,想来与另外两位一身干爽整洁的大官不同,这是难得身先士卒奋勇作战的。
程婉蕴在门口站了会儿,太子爷分神瞧了她一眼,原本眼里的担忧甚重,见她妥当无碍,才垮下肩头,对德柱使了个眼神,让她带程婉蕴下去歇息。
随后,他的目光又落在这些尸位素餐的地方大员身上。
他胸中的惊怒是无人能理解的。
因为……这是头一回,梦中喻示竟然出了错!他相信自己没有记错,直隶总督的折子里写的就是二月中旬,北塘炮台遇袭,他甚至详细写了海寇船只是一种叫“鸟船”的尖底船,可避触礁搁浅,在海上行走如风,因此才放走了海寇首领。
但如今才二月初十!
在胤礽的计划里,他提前来天津就是为了避免这次海患,他都计划好了,今儿到了北塘先暗地里查访一夜,明儿一早就以要阅兵的借口,调水师舰队前来北塘军演,这样兵力充足、又有坚船利炮,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他只能这样做,皇阿玛没给他调兵遣将的虎符,也没有交代他有关海防、兵防的任何差事,他只能借着军演、阅兵的名头行事,名不正言不顺,便是如此了。
谁知道,海寇竟然今日便来了!
胤礽望着顾敏叡和他几个儿子、侄子前赴后继,心里真不知是何滋味!刚刚顾敏叡被他长子背了回来,已经身受重伤,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隔壁的值房里,血流如注,德柱虽然把随行的太医叫来给他上了药,但却不知能不能吊住这一口气。
他的三个儿子,两个不顾自身安危操火攻船重创海寇,一死一生。
他的侄子因为人手不够,在炮台上奔来跑去填装弹药,几乎是一个人守住一座炮台,太子爷带出来的亲兵为了抵抗登岸的海寇,也死伤过半。
这些海寇不同寻常,几乎每人都配三把刀,一把长刀,长刀上还有一小刀,另外还配一刺刀,登陆后便长刀短刀杂用,远些用长刀砍,近些拔短刀肉搏,有的甚至双手使用,凶悍无比。
他的亲兵配的都是单刀,胤礽是看着他们和海寇对抗时用单刀与他们对劈砍的惨痛,有的甚至藤牌都还没举起来,就已经倒下了。
胤礽满眼血红,他后来才明白——不是梦错了,是人在撒谎。
直隶总督上奏的折子,定然没有说真话,他为了掩盖水师糜烂荒废未能及时驰援的真相,故意模糊了时间、夸大了战果,粉饰太平!他是为了他头顶的乌纱帽!
这也是这些官员惯用的伎俩了!
在他的折子里,海寇啸聚而来、分散流窜,根本不足为虑,因此只死了顾家几个绿营兵,八旗官兵奋勇杀敌,未有折损。
实际上,八旗水师恐怕都没有参战,若不是这回胤礽与胤禛都在这儿,他们恐怕都不会这样快地来援,这地方只有几个小渔村,不过死几个渔民罢了,对他们而言不痛不痒,或许之前他们就是这样做的。
胤礽盯着如今汗如雨下跪在地上的直隶总督,眼眸冰冷。
听说庆德去搬救兵的时候,这蛀虫竟然还犹豫了,他在犹豫什么?胤礽心知肚明,他是怕庆德说谎、在诈他,这直隶总督原本是文臣,是明珠的门生!他怕这是太子党铲除异己的阴谋,怕一旦调兵援救就被扣上大谋逆的大帽子而人头落地。
或许更怕的是官军与海寇勾结走私的事情被发现吧?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胤礽早从顾敏叡支支吾吾的言语之间,拼凑出了真相。
一国储君若真的失陷在海寇手里……这下场更令人胆寒,恐怕九族夷灭就在眼前,在庆德再三催促与恐吓下,这下直隶总督才咬了牙带了小股官军来援。
谁知到了炮台上已经一片火海,他这才两股战战几乎都站不起来了——真是海寇,观那海寇船上的旗帜,竟然还是个直隶总督面生的大海寇。
直隶总督心里很慌张——他纵容海寇劫掠已经有些时日了,毕竟他们只是抢些女人,抢些粮食罢了,其中一个大海盗给了他二十万两银子,这可是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他们什么都不需要他做,只要他不管他们,他们也不会做得太过,甚至还会在侵吞别的小股海盗时,将人头都送给他充当政绩。
多好的买卖,因此,他这几年过得风生水起又舒坦。
他知道,他们在海上贩私盐,还对路过的商船征税,而周边的小渔村便是他们的船内食米来源,但这回来的海寇好像不讲规矩,不是他收过银子的那家。
可谁知道,这回真是闯了大祸了!除了来援的天津水师提督,几人都心虚,才乖乖被提溜到太子爷面前,跪着等候发落。要知道,太子爷虽然毫发无损,但是他带出来那些亲兵死了大半,那些人可都是出身极好的八旗勋贵之后,或是出身大姓的氏族子弟,这回出门是跟着太子爷积攒功绩来的,回头才好重用。
谁知道,竟然就这样切瓜菜一般被剁得只剩一百多人了。回头万岁爷没治罪,他们出门都得防着被人套了麻袋打死。
那头太子爷在处置官员,程婉蕴则牵着捡来的小孩儿跟着德柱一块儿往回走,德柱说给她收拾了一间屋子,让她能暂时歇息一会儿,恐怕不等天亮,他们也得离开这儿了,回天津住个几日,要写折子等京城那边的旨意。
“这儿的褥子恐怕都有些潮了,侧福晋将就些。”德柱说。
程婉蕴哪里还有心思睡觉,她闭上眼全是尸横遍野的惨状,她在歙县见过倒毙街头死去的灾民,但没见过这样血淋淋的……她光是想一想都要流泪。
就在他们经过太子爷隔壁那间值房的时候,自打上了炮台就异常乖巧的小孩儿突然挣开了她的手,哭喊着:“爷爷!爹!”就跑了进去。
程婉蕴扭头一看,才发现这值房里躺了好几个伤员,但更多的却是妇孺,原来有这么多孩子和妇女被救下来了,她心头就松了一块儿。